朝阳为金山寺后院的柏树林涂上了一层肃穆的金边。
这是一处僻静的空院,青石板地面清扫得一尘不染。
院子中央,一个巨大的檀木篝火架已然架设妥当,垒砌得方正整齐。
了空主持的遗体便被安置于其上,他身披一袭崭新的金线绣边赤色袈裟,面容经过整理,显得安详了些许,但那双未能完全阖上的眼睛,似乎仍残留着最后的惊愕与不甘。
致命的心口剑伤被一方洁白的绸缎覆盖,微微凹陷。
篝火架四周,数十名寺中僧众依序盘坐,结成庄严的法阵。
他们身着灰色海青,双手合十,低垂眉眼,口中低声诵念着经文。
低沉而整齐的梵唱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音流,在院落上空盘旋回荡,充满了对亡者的哀思与对往生极乐的祈愿。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特有的淡雅气息,以及一种属于寺院古木和清灰的沉静味道。
方丈智光大师趺坐在最前方,正对着篝火架。
他眉须皆白,面容沉静如水,仿佛已入定,唯有手中缓慢而坚定捻动的一百零八颗乌木念珠。
他身后紧随着三位真传弟子:两位是年过花甲、面容清癯的老僧,眼神深邃,透着久经风霜的沉凝;另一位则是一位气质沉稳、眉头紧锁的中年和尚,他是智光近年来着力培养的弟子,此刻脸上悲愤交集之色最浓。
齐云一袭青衫,独自静立在院门附近的阴影里,与眼前的佛门仪式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神情平静,默默注视着这庄严的超度场面,自身气息收敛得近乎于无,仿佛已与身后的古柏融为一体。
诵经声渐至尾声,智光方丈缓缓睁开双眼。
他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篝火架前。
一位弟子双手捧着一支浸饱了松油的火炬,恭敬地递上。
智光接过,并未立即动作,而是再次合十,对着了空的遗体深深一躬。
随即,他毅然将火炬伸向篝火架底部早已铺好的、浸透了火油的干柴。
“轰——!”
火焰遇油,瞬间爆燃而起,赤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火势冲天而起,将周围僧众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几乎在同一时刻,金山寺那口巨大的铜钟被重重撞响。
“当——!”
洪亮、沉郁、悠长的钟声骤然撕裂了清晨的宁静,一声接着一声,庄严肃穆,仿佛能上达天听,下彻九幽。
钟声与骤然高涨的诵经声、木柴燃烧的爆裂声交织在一起。
火焰迅速包裹了了空主持的遗蜕,炽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袈裟上的金线在火中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随即被烈焰吞没。
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种复杂的味道:松油的浓烈、檀木燃烧的清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尸体燃烧时特有的微焦气息。
火光中,那安详的面容逐渐模糊,最终彻底被熊熊烈焰所吞噬,归于虚无。
众僧的诵经声更加宏大悲切,仿佛要助这位不幸罹难的主持挣脱尘世最后的束缚,前往西方净土。
仪式结束,火光渐熄,只余下一堆炽热的灰烬和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烟火气与淡淡的寂寥。
智光方丈遣散众僧,亲自邀请齐云前往他的方丈室用斋。
所谓方丈室,果真只有方丈之地,陈设极为简朴:一床、一桌、两椅、一柜,墙上仅挂着一幅笔意古拙的“禅”字。
桌上已摆好几样素斋:一碟清炒笋尖,一碟香油拌豆腐,一钵清淡的香菇青菜汤,还有两碗晶莹的白米饭。
饭菜热气腾腾,散发着食材本身的清甜。
二人相对而坐,默默用餐。
斋饭味道清淡,却别有滋味,令人心神宁静。
用餐间,智光方丈放下竹筷,开口道:“齐道友,九日后的莲华法会,届时会有几位道友前来。
南屏山清微观的本代观主清微道长,乃是张道友的师尊,必会亲至。
此外,还有嵩山朝林寺的朝林大师,他佛法精深,尤擅镇魔;以及禅院寺的明空大师,这位大师性烈如火,却有一副慈悲心肠,嫉恶如仇。”
齐云闻言,心中微动:“大师交游广阔,可知五脏观,此番可会有高人来赴会?”
智光方丈执筷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诧异:“齐道友竟也知五脏观?”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五脏观乃隐世道统,向来不广开山门。
其山门所在飘渺难寻,且每一代只收两位传人,一位坐镇观中,一位下山行走。
老衲也是因缘际会,接任本方丈之位后,才得知其存在,却从未得见其门人。”
齐云顺势追问:“那大师可知这一代五脏观观主为何人?”
智光思索了一下,道:“这一代的观主,为静亭道长,常年于观中清修。
其师弟,道号静湛,则负责下山行走,历练红尘,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难觅。”
齐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将“静亭”这个名字记在心中。
智光虽好奇齐云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见他无意深谈,便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斋毕,小沙弥撤去碗碟。
智光方丈诚挚道:“道友连日劳顿,若不嫌弃,寺中尚有清雅客院,可供道友歇息几日。”
齐云拱手婉拒:“方丈盛情,贫道心领。待九日后莲华法会开启之时,贫道自当再来宝刹拜访。”
智光见其意已决,不再强留,便道:“既如此,老衲便恭候道友大驾。”
二人遂起身,缓步前往安置张道云的禅房。
禅房内光线柔和,一缕檀香袅袅盘旋。
张道云静静躺在榻上,面容苍白如纸,眼睫低垂,仿佛陷在无法挣脱的梦境之中。
他的呼吸虽平稳,却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有胸口微微起伏,显出一丝生气。
智光方丈轻步上前,苍老的手指搭上张道云的脉门,闭目凝神片刻,终是摇头叹息:“元神受损,非金石能医,非外力可助。唯有靠他自己一点一点凝聚神识,缓缓醒转。”
他语声低沉,带着深深歉疚,“张小道友在我金山寺遭此劫难,身心俱损,更背负不白之冤……待他师尊清微道长到来,老衲实在无颜以对。”
齐云轻声劝慰:“方丈不必如此自责。盗门布局精密,阴谋层出,任谁也难以预料。如今张道友性命得保,真相亦已大白,已属万幸。
清微道长通达明智,定会体察其中曲折,不会见责于金山寺。”
智光闻言神色稍缓,合十低诵:“阿弥陀佛,齐道友善言,老衲心稍安矣。”
随后,智光亲自将齐云送至山门外。古松苍劲,山风微凉,二人立于树下郑重道别。
齐云独自走入襄阳城中,长街人声渐沸,贩夫走卒吆喝往来,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却丝毫未搅乱他深远的心绪。
静亭道长……若依师父玄玑真人与张道云同辈而论,这位静亭观主,岂不正是他的师祖?
想到此处,齐云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复杂笑意,似觉荒谬,又倍感亲切。
此时的玄玑师父,应当还是个与张道云年岁相仿的少年,正在某座深山中潜心修道吧?而那位日后威严睿智的玄霄师叔,眼下恐怕还是个懵懂轻狂的少年郎……
时光如此错落交汇,令他恍惚之间生出几分虚幻之感,仿佛伸手就能触到另一个时空的风声。
正悠然想着,前方忽见几人步履匆匆而来,为首者正是秦骁,身旁跟着总捕头罗威及几名精干捕快。
“齐云道长!您回来了!”
秦骁见到齐云,眼前一亮,快步上前抱拳行礼,神色间的焦灼缓和了不少。
齐云还礼:“秦兄,何事如此匆忙?”
秦骁立刻道:“正是要寻道长!昨夜……情况如何?那妖人……”他语气急切。
齐云神色平静:“见到了,手段诡异,修为确是不凡,一番交手,终究被其遁走。”
秦骁面色更加凝重。
齐云接着道:“不过,张道云道友已被救回,现于金山寺中静养,只是元神受创,尚在昏迷,需些时日方能苏醒。”
秦骁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抚掌道:“人救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这已是最好的消息!”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
齐云看向他们:“观诸位行色匆匆,可是又出了何事?”
秦骁脸色一沉,叹道:“不瞒道长,正是为妖人之事。
此前城中已然对那伙妖人通缉,从民间悬赏可疑之人的行踪,就在不久之前,城外龙首湾江畔客栈,就有人举报,后续更是出了惊天大案!
三十余名官兵……尽数罹难,皆成干尸!
现场唯有浓重腥臭及残留邪气,定是那伙妖人所为!”
齐云眉头紧蹙:“此等妖人,岂是寻常官兵所能应对?
如此搜寻,即便找到,也不过是枉送性命。”
“唉,我等何尝不知?”秦骁一脸无奈,“然官府职责所在,如此大案,岂能置若罔闻?
上峰震怒,百姓惶惶,总要做点事情,有所交代。
海捕文书下发,至少能让他们有所顾忌,一旦再有动作,也更容易暴露行踪。
秦某早已叮嘱下去,发现踪迹,只可远观监视,速速回报,切不可轻举妄动,需请金山寺高僧或……或道长这般高人出手方可。
奈何……奈何总有人利令智昏,贪图赏银,又低估了妖人厉害,这才酿成惨剧。”
他语气中充满了无力与愤懑。
齐云默然,旋即道:“贫道会在襄阳盘桓数日,参与金山寺莲华法会。
此后若再有妖人确切线索,可来告知,贫道若力所能及,自会出手。”
秦骁大喜,连忙躬身:“多谢道长!有道长此言,秦某心中便踏实了许多!”
他顿了顿,又道,“知道长不喜俗世喧扰,但既在襄阳,这落脚歇息之事,还请让秦某一尽地主之谊,略表寸心,万勿推辞。”
齐云此次并未拒绝,微微一笑:“如此,便有劳秦兄安排了。”
秦骁立刻对身边一名机灵捕快吩咐道:“快,带道长去东城青竹巷的那处清净小院,一应用度,务必周全!”
“是!大人!”捕快躬身领命,态度极为恭敬。
秦骁再次向齐云拱手:“道长,秦某还需即刻赶往城外案发现场勘查,恕不能相陪。”
“公务要紧,秦兄请便。”
二人别过,齐云便在那捕快的殷勤引领下,穿过繁华街市,来到城东。
此地多是高墙深院,环境清幽。
那小院位于巷子深处,白墙黛瓦,门前种着几竿翠竹。
推门而入,院内小巧精致,有石桌石凳,角落还有一小片花圃,房间内窗明几净,床榻桌椅、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布置得雅致而舒适。
捕快交代清楚后便恭敬退下。
齐云掩上房门,屋内顿时一片寂静。
他走到床边,只觉一股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昨夜至今,连番斗法、追击、心神体内消耗极大。
他除去外袍,躺倒在床榻之上。
身下是被褥极其柔软舒适,用的是上好的丝绸填充,躺上去仿佛陷入云端,温暖地包裹住疲惫的身躯。
窗外偶有细微的风声虫鸣,更衬得屋内宁静安然。
齐云放松心神,摒除杂念,不过片刻呼吸便变得均匀绵长,沉沉进入了梦乡。
道起五脏观:我在九十年代当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