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襄阳,禅寺晚钟。
襄阳城。
烈日当空,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护城河的水位早已恢复正常,浑浊的黄汤变得略显清澈,倒映着修缮一新的城墙垛口。
曾经被阴煞黑水浸泡、冲刷的痕迹,已被新的泥沙和生命力顽强的青苔覆盖,只在一些不易察觉的角落,残留着几许难以洗净的暗沉颜色。
城中主街,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小贩的吆喝、牲口的嘶鸣、茶馆里说书人的醒木声交织在一起,喧嚣而充满活力。
菜市口更是热闹非凡,湿漉漉的地面混杂着菜叶和鱼鳞,空气里弥漫着果蔬的清新、生肉的腥膻以及熟食的香气。
“三文!就三文!你这菜叶子都蔫了,昨日定然淋了雨……”
一个穿着粗布褂子的妇人捏着几根青菜,与菜贩争得面红耳赤。她的声音尖锐,表情投入,仿佛这区区一两文钱的得失便是天大的事情。
菜贩梗着脖子,挥舞着沾满泥污的手,唾沫横飞地强调着自己的菜是如何新鲜水灵。
然而,争到激烈处,妇人的声音却莫名地顿了一下,眼神有刹那的恍惚,她似乎……似乎记起了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冷,一种连灵魂都要冻结的死寂,但那感觉飘忽如丝,瞬间便被眼前菜贩更大的嗓门扯回了现实。
她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那无端的寒意,随即又更加起劲地还起价来,只是最终成交时,竟莫名比预想中多给了半文钱,看着菜贩愕然又欣喜的脸,她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嘟囔着“算了算了,都不容易”,拎着菜篮匆匆走了。
旁边的肉铺前,一个膀大腰圆的屠夫正熟练地剁着骨头,刀起刀落,干脆利落。
他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习惯性地瞥了眼街角。
那里原本有个总爱赊账的醉汉,前几日洪水时似乎……不见了?屠夫挥舞砍刀的手臂微微一顿,随即又更加用力地剁下,震得案板嗡嗡作响。
他冲着里间喊了一嗓子,让婆娘给隔壁刚刚失去儿子的独居老妪送半斤猪肝去,“就说今天卖剩的,不新鲜了,让她别嫌弃。”
“悦来酒楼”二楼雅座,划拳行令之声震天响。
几个绸缎商人喝得满面红光,撸起袖子,脖颈青筋暴起,为谁多喝一杯谁少喝一口争得不可开交。
喧闹声中,其中一人举着酒杯,正要一饮而尽,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那恢复平静的汉江江面,动作骤然僵住。
杯中晃动的酒液,恍惚间化作了漆黑如墨、翻涌着无数鬼面的浪涛,耳畔似乎响起了那日城破前的绝望哭喊。
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杯中酒洒了大半。
“王兄?怎么了?快喝啊!”同伴催促道。
他回过神,看着同伴们催促的目光。
他放下酒杯,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却缓和了许多:“罢了罢了,今日……便算我输了这一拳,我喝便是。”
说罢,重新满上,仰头饮尽,只是那酒入喉,似乎比往常多了几分辛辣,也多了几分……庆幸。
街面上,衙役们依旧按部就班地巡着街。
步伐也不似秦骁在时那般雷厉风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散。
他们走过曾经被灾民冲击、如今已修补好的坊门,眼神偶尔会掠过某些角落,那里或许曾有过激烈的搏斗与喷洒的鲜血,但现在,只有几只土狗在懒洋洋地晒太阳。
一个年轻差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刀柄,又很快放开,对着身边一个因为摊位稍微越界而与人争执的老农,只是摆了摆手,含糊地说了一句:“往里收收,别挡了道就行。”并未如往常般厉声呵斥或索要孝敬。
太守府后院,花香鸟语。
襄阳太守褪去了官袍,穿着一身舒适的常服,坐在凉亭里,慢悠悠地品着新到的香茶。
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他看起来气色红润,比之洪水围城时的仓皇憔悴,判若两人。
侍女在一旁轻轻打着扇,一切都显得那般闲适安逸。太守端起茶杯,凑到唇边,正要细品,目光却落在亭边池塘那粼粼波光之上。
那日光下的金芒,陡然间与他记忆中那道连接天地、撕裂鬼蜮的煌煌雷柱重合了一瞬。
他手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带来轻微的刺痛。
他怔了怔,缓缓放下茶杯,对着侍立一旁的管家吩咐道:“去……去账上支些银钱,看看城中还有多少房屋被毁尚未修葺的人家,酌情再补贴一些。
还有,今夏的税赋……上报时,就按往年八成计算吧。”
管家愕然抬头,见太守已闭目养神,不再多言,只得躬身称是,心中却暗自嘀咕,老爷经此一劫,脾性似乎宽和了许多。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而又强制地抚平了这座城市的创伤,并将那惊心动魄、关乎存亡的集体记忆,悄悄地蒙上了一层薄纱,淡化、模糊,最终沉入日常的烟火尘埃之下。
人们依旧为生计奔波,为琐事烦恼,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那被掩盖的恐惧与绝望会悄然探头,带来一刹那的失神,旋即又被更强大的生活惯性拉回。
这失神之后,心底却仿佛被那极致的黑暗洗涤过,生出些许以往不曾有的豁达,对身边的人和事,也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宽容。
这是一种奇特的愈合力,是幸存者本能地拥抱生命,对抗虚无的方式,带着几分麻木,也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微妙觉醒。
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在金山寺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庄严宁静的光芒。
大雄宝殿内,梵唱悠扬,檀香袅袅。数十名僧人身着海青,神色肃穆,正进行着每日的晚课。
木鱼声清脆而有节奏,与宏亮的诵经声交织,充盈着殿宇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能将世间一切纷扰都隔绝在外。
就在这一片祥和、规律的禅音之中,殿门内的阴影处,空气如同水纹般轻轻荡漾了一下。
下一瞬,一道青衫身影毫无征兆地凝实,悄然出现在那里,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只是无人察觉。
道起五脏观:我在九十年代当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