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突然出现在大殿之中,并未打破殿内的庄严气氛。
靠近殿门的几个年轻僧人最先有所察觉,诵经声微微一顿,眼角余光瞥见那陌生的身影,脸上不由得掠过一丝诧异。
但他们并未惊慌失措,也未停止诵经,只是将目光投向坐在前列的首座和尚。
那首座和尚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敦厚,眼神澄澈,身披赤色袈裟,正是此前主持的大弟子,如今金山寺的新任住持,慧明大师。
他似有所感,诵经声略微放缓,沉稳地抬起头,目光与殿门口的齐云相遇。
看清来者面容,慧明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无比的敬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先双手合十,对着佛像深深一拜,完成了当前一段经文的领诵,这才从容起身。
他转向众僧,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继续晚课,心念勿杂,勿扰禅定。”
众僧闻言,虽心中好奇,却皆垂眸敛目,口中的诵经声在短暂的调整后,恢复了之前的流畅与洪亮,木鱼声声,依旧稳定。
整个大殿,除了多出一道青衫身影,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
慧明这才整了整袈裟,快步走向齐云,距离数步时便停下,双手合十,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充满了由衷的敬意:“齐云前辈!大驾光临,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晚辈这便去请方丈!”
他口中的方丈,自然指的是接任智光衣钵、如今金山寺真正的掌舵人。
齐云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平静:“有劳。”
慧明不敢怠慢,再次一礼,这才转身,步履略显急促却不失沉稳地向着后堂方丈室方向而去。
殿内,诵经声依旧,禅香依旧,唯有那悄然伫立的青衫,为这佛门净土带来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不多时,一位身披明黄袈裟、面容清癯的老僧,在慧明的陪同下匆匆赶来。
他便是智光方丈的弟子,如今金山寺的方丈,法明禅师。
他虽继任不久,但气度已然沉凝,隐隐有乃师之风。
法明方丈见到齐云,快步上前,未等齐云开口,便已是深深一揖,执的是晚辈之礼,神色极为恭谨:“阿弥陀佛!
齐前辈驾临,敝寺蓬荜生辉!日前见前辈力战伤重,贫僧与阖寺僧众日夜悬心,今日得见前辈风采更胜往昔,伤势尽复,实乃苍生之幸,佛门之幸!贫僧心中大石,总算落地矣!”
他的话语真挚,带着明显的激动。
齐云伸手虚扶,淡然道:“方丈不必多礼,贫道侥幸而已。今日前来,是想询问汉水封印之事,不知后续如何?”
法明方丈连忙道:“正要禀告前辈。汉水封印之事,幸得清微观主、静湛道长、朝林大师以及明空大师鼎力相助,已于五日之前彻底完成。
诸位前辈以先师所遗罗汉金身为阵眼,辅以佛道两门无上秘法,勾连地脉,引动浩然正气,已将那道鬼蜮印记牢牢封镇于江底。
依清微观主所言,百年之内,当可无忧。”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歉然:“静湛道长、清微观主与朝林大师他们在寺中等候前辈三日,见前辈迟迟未归,而他们皆是各自山门之主,教务繁忙,不便久离,只得留下书信,托贫僧转交前辈,并再三叮嘱,待前辈归来,务必代为致意。”
齐云点头表示理解:“有劳诸位挂念,也辛苦方丈了。”
“不敢。”法明侧身相请,“前辈,请移步方丈室叙话。”
两人来到清净雅致的方丈室。
法明请齐云上座,亲自奉上香茗,这才从一方上了锁的紫檀木匣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三封书信,双手奉与齐云。
齐云接过,逐一拆看。
第一封是清微观主的,信笺之上,笔走龙蛇,墨迹酣畅淋漓,一股豪迈之气扑面而来:
“齐云道兄:汉水之事已了,封印稳固,百年可期,道兄可放心!
此役多亏道兄力挽狂澜,焚江诛蛟,智光大师亦得证菩提,壮哉!快哉!
贫道我与静湛、朝林在寺中等你三日,酒都温凉了数回,也不见道兄踪影,秦骁那小子,经此一劫,看破红尘,铁了心要随我入道,我已收他为徒,带返清微观。
他日道兄若有暇,定要来我清微山上,我等再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清微手书。”
第二封是静湛道长的,字迹瘦硬通神,如出鞘之剑,言辞简洁直率:
“齐道友:封印已成,无恙。保重。——静湛。”
第三封是朝林大师的,用的乃是工整的楷书,一笔一划,法度严谨,透着佛门的郑重与肃穆:
“齐云道友尊鉴:汉水鬼蜮之劫,赖道友与智光师兄舍身取义,终得平息。
封印事宜已毕,根基稳固,众生得安,善莫大焉。
道友神通广大,慈悲为怀,贫僧感佩五内。
盼他日有缘,道友能驾临敝寺,再论道妙。南无阿弥陀佛。——朝林合十。”
齐云细细看完,脸上不禁露出莞尔一笑,尤其是看到清微观主信中提及秦骁拜师之事,更是微微点头。
秦骁能寻得自己的道途,亦是缘法。
“可有笔墨?”齐云放下书信,看向法明。
法明连忙准备好文房四宝,亲自研墨。
齐云略一沉吟,提笔蘸墨,在一张新笺上挥毫而就。
齐云回信,首先告知众人,盗门天机子、货郎、摆渡人、画皮人等核心余孽已被他尽数剿灭,根除后患,请他们放心。
接着笔锋一转,提出自己的隐忧,认为盗门能布下如此大局,其背后恐有庙堂势力或更深层的隐秘组织支持,提醒诸位同道日后还需多加留意,警惕其死灰复燃,再蓄阴谋祸乱天下。
最后,则表达了对诸位道友的感谢与敬意,并言明若有机会,定当拜访。
写毕,他吹干墨迹,将原件递给法明:“有劳方丈,将此信内容誊抄数份,分别送往清微观、青城山以及朝林大师处。”
法明双手接过,郑重道:“前辈放心,贫僧即刻安排妥当人手,必亲自将信送至各位前辈手中。”
齐云颔首,目光扫过这间充满禅意与智光大师气息的方丈室,缓声道:“方丈,金山寺因镇守汉水鬼蜮而迁至襄阳,如今鬼蜮之劫已消,智光大师亦已功德圆满,以身殉道,化劫而去。
此间因果,可谓了结。如今金山寺浴火重生,日后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之重任,便落在方丈肩上了。”
法明神色一凛,双手合十,肃然道:“阿弥陀佛!
前辈教诲,贫僧谨记于心。
必当恪守戒律,励精图治,不负先师遗志,亦不负前辈今日点拨之恩。”
齐云见状,知他已明己任,便不再多言,洒脱一笑:“如此甚好。
此间事了,贫道与这襄阳城的因果,亦算了结。
去也,去也!”
话音未落,他一步迈出方丈室,身形在院中仿佛化作了一道淡淡的青烟,清风拂过,人影已杳然无踪。
法明望着齐云消失的方向,怔立片刻,方才深深一拜,口中低诵佛号。
汉水之畔,夜幕初垂,星子稀疏。
齐云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江边。
他并未耽搁,心念一动,眉心光华微闪,少年阴神一步迈出,悬浮于肉身之前。
阴神双眸之中纯黑之色流转,已然运起了法眼,朝着那深沉如墨的江底望去。
法眼之下,江水变得透明,只见江底深处,并非一片黑暗。一道柔和而坚韧的七彩光罩,如同一个倒扣的琉璃碗,静静地笼罩着一片区域。
光罩之上,佛门的“卍”字金光与道家的雷霆符篆交相辉映,更有无数细密如星斗的符文在其中流转不息,散发出磅礴而稳固的封印之力。
光罩核心处,一点暗金色的光芒最为炽盛沉凝,那正是智光金身所化的阵眼。
整个封印浑然一体,与江底地脉紧密相连,将那一道试图汲取阴煞复苏的“鬼蜮印记”牢牢镇压,难以撼动分毫。
齐云阴神见状,暗自点头。
清微、静湛、朝林他们果然手段非凡,此封印确如他们所言,稳固非常。
他阴神归窍,静立江面,双手自然结印,嘴唇微动,开始诵念那玄奥的《度人经》往生神咒。
起初声音细微,如同耳语,但随着经文流转,声音渐渐宏大,仿佛与整个江面、与这方天地产生了共鸣。
随着诵经声响起,齐云阴神身后,一片无边的黑暗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那并非邪恶的黑暗,而是宁静、深邃、象征着轮回归宿的幽冥之域。
平静的江面上,开始有点点莹白、灰蒙的光点浮现。
这些光点迅速凝聚成形,化作一道道茫然、虚幻的身影。有衣衫褴褛的农夫,有惊恐未定的妇孺,有身着官差的汉子,有江湖客打扮的游魂……
他们都是在此次劫难中,或被洪水吞噬,或被阴煞侵蚀而亡的无辜生灵。
此刻,在往生经文的接引下,一条条宽窄不一、闪烁着微弱白光的道路在这些亡魂脚下延伸,没入齐云身后的无边黑暗之中。
亡魂受到了指引,默默地、有序地踏上了各自的归途,身影逐渐淡化,最终消失在黑暗里,去往他们应去的彼岸。
就在这时,江底那七彩封印的核心,暗金阵眼处,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
一道凝实、祥和、散发着淡淡檀香与纯净佛力的魂魄,自金光中缓缓升起,脱离江底,悬浮于江面之上。
其容貌,正是智光大师!
只是此时的智光魂魄,不再是临终前的枯槁,亦非战斗时的怒目金刚,而是宝相庄严,面色红润,眼神中充满了智慧与慈悲,周身佛光缭绕,宛如真佛临世。
他先是极其诧异地看向正在诵经的齐云。
齐云诵经声不停,纯黑的眼眸迎上智光的目光,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平和而带着敬意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智光魂魄见状,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绽放出一个无声的、充满解脱与欣慰的大笑。
他双手缓缓合十,对着齐云,深深一礼。
礼毕,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恢复平静的襄阳城,眼中最后一丝牵挂化为乌有。
他抬步向前,脚下,一条纯粹由金光铺就、宽阔而庄严的大道凭空出现,直通幽冥深处。
智光步履从容,踏足其上,一步,两步……身影在金光中愈发显得神圣而高大。
几步之后,他的身影便与那金光大道一同,渐渐模糊,最终彻底融入那片接引的黑暗之中,唯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慈悲佛韵,久久回荡在江面之上。
齐云的诵经声也在此刻缓缓停歇。
他望着智光消失的方向,默然片刻。
夜风吹拂,江流不息,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唯有那江底隐伏的七彩光华,与星空遥相呼应,默默守护着这座重归平静的城池。
道起五脏观:我在九十年代当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