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鼓初响。
李逸尘身上穿着新赐的浅青色官袍,腰间配着标示身份的银鱼袋。
这是他正式就任东宫司议郎的第一日。
“司议郎……”
李逸尘在心中默念着这个新官职。
说得直白些,就是太子的近侍谏官兼机要秘书,负责审阅、整理、甚至初步批注呈送给太子的文书。
有权对其中不妥之处提出驳正意见,并在太子监国听政时,分担处理具体事务。
这是一个能够近距离接触核心政务,拥有一定话语权和审核权的职位。
不再是那个只能随侍在侧、偶尔进言的伴读。
李逸尘明白,这是他逐渐踏入世人眼中的第一步。
他内心并没有太多喜悦。
他穿越而来,最初只为活命,凭借对历史走向的了解和前世作为教师的引导技巧,险中求生。
如今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至少暂时将这位太子的注意力从谋反的死路上引开,转向了更为稳妥的权力博弈。
然而,帝心难测,朝局诡谲云涌,东宫之外,魏王虎视眈眈,山东世家怨气未平,关陇集团态度暧昧。
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如履薄冰。
这个司议郎的位置,对他而言,是机遇,也是更大的考验。
他终于可以从“幕后”稍稍走向“台前”,有机会将自己的影响力,更直接、更制度化地施加于东宫的决策之中。
他的命运已与东宫深度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确保李承乾不行差踏错的前提下,他也需逐步展现自身价值,稳固地位,甚至……为可能的未来,积累一些真正的政治资本。
只是,这身份的转变,让他一时有些不适。
前世他只是一名教师,职责是传道授业解惑,面对的是相对单纯的学生。
即便后来有些同事转行从事行政,甚至当了局长、县长,但那终究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身上难免带着“师者”的惯性思维,好为人师,喜欢讲道理,剖析利害。
这种“爹味”在作为伴读私下引导太子时或有奇效,但放在司议郎这个需要严谨、务实、懂得官场规则和程序正义的职位上,则可能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引人反感。
“需谨言慎行,多听多看,先融入,再图其他。”
李逸尘暗自告诫自己。
他必须将那些超越时代的认知和过于直白的分析,用更符合这个时代官僚体系的话语体系包装起来。
“李司议,时辰将至,该入殿参见殿下了。”
一名身着绿袍的录事官走近,恭敬地提醒道。
那态度,与往日对待普通伴读时,已有了微妙的不同。
李逸尘收敛心神,微微颔首。
“有劳。”
步入显德殿偏厅,此处已改为太子日常处理政务之所。
李承乾端坐于上首案后,正低头翻阅着一叠文书。
他气色较之以往沉稳许多,眉宇间仍有属于年轻人的锐气。
下方,左庶子杜正伦、詹事府丞窦静等东宫主要属官均已到齐。
见到李逸尘进来,众人目光皆投向他,有审视,有好奇,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臣李逸尘,参见殿下。”李逸尘依礼参拜。
李承乾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逸尘来了,不必多礼。自今日起,你便正式履职司议郎。东宫文书往来,启奏驳正,你要多费心。”
他语气温和,带着明显的倚重。
毕竟是人多的场合,叫先生不合适。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信重。”
李逸尘沉声应道。
杜正伦抚须道:“李司议年轻有为,殿下屡次称许。望尔勤勉任事,恪尽职守,勿负殿下厚望。”
他是东宫老臣,言语间带着长辈的期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考较。
李承乾示意李逸尘在靠近他下首的一个新设书案后坐下,案上已堆放了部分今日待处理的文书卷宗。
“这些都是今日各处送来的文书,你先看看,按轻重缓急分类,若有需立即处置或存疑之处,随时禀报。”
“是。”李逸尘应下,深吸一口气,开始翻阅起来。
文书种类繁多,有来自三省六部抄送东宫知晓的普通政事摘要,有东宫各局署请示事宜的呈文,也有地方官员直接呈送东宫的谢表或建议书。
他需要快速浏览,判断其重要性,提出初步处理意见,甚至草拟批答。
起初,他看得颇为缓慢。
文言文的表述,繁复的官场用语,各种隐晦的暗示和潜台词,都让他需要花费更多心力去理解。
他努力回忆着原身记忆中关于官场文书处理的零星知识,并结合前世对唐代制度的研究,小心翼翼地批注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逸尘逐渐找到了些感觉。
他摒弃了过于“教师式”的全面分析,尝试用更简洁、更符合程序的语言写下批注。
“此乃常例,可照准。”
“此事关乎西州开发,建议转窦詹事详议。”
“此呈文逾越规制,应发还本司。”
期间,他遇到一份关于太常寺请求增拨乐舞用度的文书。
他提笔批道:“请核东宫近日用度盈余,若无可挪拨,则依制驳回,言明国库艰难之意。”
既指出了问题关键,又给出了合乎规矩的处理方向。
他将批注好的文书整理好,呈送给李承乾过目。
李承乾仔细看了,偶尔会问上一两句,李逸尘皆能依据文书内容和制度规定对答,虽无惊人之语,却也稳妥扎实。
午时刚过,一名中书省的书吏送来一份加急文书。
李承乾阅后,眉头微蹙,将其递给下首的杜正伦和窦静传阅。
“诸位都看看,漕运那边递上来的,说是洛口仓至陕州一段,近日漕船阻滞,转运使言乃河道水浅,舟楫难行,请求延迟旬日运抵关中的粮饷。”
杜正伦看后,沉吟道:“河道水浅,确系常情。然今岁春汛未过,何来水浅之说?且延迟旬日,恐影响京师军民用度。”
窦静掌管詹事府,对实务更熟。
“殿下,此事或有蹊跷。臣记得去岁工部才疏浚过此段河道。即便水浅,亦不至于阻滞旬日之久。转运使所言,恐非全部实情。”
李承乾看向李逸尘。
“逸尘,你刚看过近月漕运相关文书,有何见解?”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浏览过的文书,其中有一份是半月前漕运衙门的例行汇报,提到了该段河道水流平稳,漕运通畅。
另一份是民部关于今岁漕粮起运的汇总,数字清晰。
他起身,谨慎答道:“回殿下,臣方才确见相关文书。半月前漕运衙门尚报河道通畅,今忽言水浅阻滞旬日,时间上略显突兀。”
“且臣观民部文书,今岁漕粮数目与去岁相仿,并无特殊加运导致拥堵之象。”
“转运使所请,理由似不够充分。或可令其详陈阻滞具体情况,比如具体在何段,涉及多少漕船,往年同期水情对比如何。”
“同时,可咨询工部水部司,核实该段河道近期水文状况。弄清缘由,再行定夺不迟。”
他没有直接质疑转运使说谎,而是指出其报告中的模糊之处,并要求更具体的信息和交叉验证,思路清晰,合乎程序。
杜正伦闻言,开口附和。
“李司议所言甚是。事出反常,当究其详。不可因其一面之词,便准其延迟,否则易开推诿塞责之端。”
李承乾点头:“好!便依此议。窦詹事,你即刻草拟一份询问文书,发往漕运衙门并抄送工部水部司,令其限期明确回禀!”
“臣遵命。”
窦静领命,看了李逸尘一眼,目光中多了几分认可。
处理完此事,殿内气氛似乎更加活络。
几位东宫属官看向李逸尘的眼神,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接纳。
他能迅速进入角色,处理文书条理清晰,关键时刻也能提出切实可行的建议,看来这三年他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而已。
李逸尘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在这个新的岗位上,他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既要避免“爹味”过重,引人侧目,又要在合适的时机,以符合身份的方式,展现自己的价值,潜移默化地影响东宫的决策。
他重新坐回案前,继续埋首于文山牍海。
申时末,鼓声再次响起,意味着今日的政务处理暂告一段落。
属官们纷纷整理案头,起身向太子行礼告退。
走出显德殿,夕阳余晖。
几名同僚走了过来。
詹事府主簿,一位姓王的中年官员笑着对李逸尘道:“李司议今日批驳漕运文书一事,可谓切中要害。往日此类含糊其辞的呈文,往往被轻轻放过,倒是助长了下面办事不力之风。”
另一名左春坊的舍人也接口道:“正是。殿下近来锐意进取,东宫权重日增,下面各部寺监报送文书也愈发勤快。只是这文书质量,却良莠不齐,正需李司议这般细心之人加以甄别驳正。”
李逸尘连忙谦逊道:“二位谬赞了,在下初学乍练,不过是循规蹈矩,依制而行。许多事情,还需向诸位同僚请教。”
他态度恭谨,不居功自傲,让几位同僚心下更为受用。
窦静走在稍后,此时也缓步上前,与李逸尘并肩而行,低声道:“逸尘不必过谦。你之才,殿下深知,我等亦看在眼里。”
窦静对于李逸尘处理的王老五案件非常满意。
在他看来李逸尘打开了太子在山东的被动局面。
“东宫如今不同往日,陛下赋予听政之权日重,我等着为东宫属官,肩上的担子也重了。以往我等虽位列东宫,实则清闲,家族之中,亦不过视之为清贵闲职,难掌实权。”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昂扬。
“如今却大不相同了。西州开发、山东赈灾后续、乃至如今日常政务处理,东宫皆有参与决断之权。”
“不瞒你说,近日里,家中族老对待老夫的态度,都热络了几分。便是往日那些眼高于顶的部省堂官,见面也客气了许多。此皆因东宫权重,水涨船高啊。”
李逸尘默默听着,心中了然。
这就是权力带来的最直接变化。
东宫不再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储君机构,逐渐成为一个拥有实际决策能力的“政治副中心”。
这些东宫属官,原本可能只是被家族安排来“投资未来”,本身权力有限,如今却真正开始掌握部分实权,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家族地位自然随之提升。
这种变化,无疑会极大地增强东宫内部的凝聚力和属官们的积极性。
“窦公所言极是。”李逸尘附和道。
“东宫地位提升,我等更应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方能不负陛下与殿下信重,亦不负家族期许。”
“然也。”窦静点头。
“故而,如你这般能干之才,正当其时。好好做,殿下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说话间,已行至东宫宫门处。
众人相互揖别,各自散去。
李逸尘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沿着宫墙外的甬道缓步而行。
他回想着今日的一切。
司议郎的职责,比他预想的还要繁杂,需要极强的耐心和细致。
他确实感到了不适,那种从“思想引导者”向“事务执行者”转变的别扭。
很多时候,他本能地想对一件事进行深入剖析,像给学生讲题一样掰开揉碎。
但理智告诉他,在官场上,很多时候只需要给出结论和符合程序的建议,过多的解释反而显得冗余和软弱。
“必须适应这种转变。”
他对自己说。
“在这里,务实和效率往往比深刻的道理更重要。‘爹味’要收起来,但观察力和分析问题的能力不能丢,只是表达方式要变。”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东宫内部涌动的这股新气象。
属官们因为权力的实质性增长而士气高涨,这对李承乾是好事,凝聚力更强。
但这也可能带来新的问题,比如骄纵,比如与其他官僚系统的摩擦,比如更引人瞩目的攻讦。
他作为司议郎,身处信息汇总之地,或许可以在这方面多做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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