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园农庄那个简陋的大门两旁门柱上,分别写上了一则对联。
左边一联写着:天生万物以养人。
右边一联写着:人无一德以报天。
当天那些肥羊被关进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所以这些人并没什么感觉,绝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副对联。
然而今日离开此地,要被流放到辽东。一众肥羊们出门时才发现,这两句话似乎别有深意。
不过他们也只是心中疑惑,却始终不得其解。
此刻金谷园外面堆满了人,都是王恺他们这些肥羊的家眷和家奴,大车小车几乎要把官道都堵住了。石守信不得不命令赵囵带着他的部曲驱赶这些人。
并且下令,只有到了孟津渡口,才能跟流放的犯人告别。
那些肥羊的家眷家奴们,不得不跟在队伍后面,不敢靠拢,又不能离得太远,就像是一根猫尾巴拖在地上。
那模样实在是惹人发笑。
“石敢当,金谷园门口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队伍最前面,石乔凑到石守信身边询问道。
“上天生我养我,那我做人做事就要厚德载物,难道不是这样么?”
石守信反问道。
“金谷园是石崇的,我感觉这两句送给他正合适,唉!”
石乔长叹一声,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一系列吊事,有种无力吐槽的感觉,憋了一肚子话就是说不出来。
“过了黄河以后,你们会在温县郊外扎营,不会再往北了。到时候你安心便是,不要瞎折腾。”
石守信告诫石乔道。
“知道了,知道了。”
石乔不耐烦的应了一声,在得知自己遭遇无妄之灾后,他心中就已经烦得要死。石守信抓他,只是向外人说明一件事:我连石家人都抓,这洛阳城没什么人是我不敢抓的!
如果石乔这遭遇都不算倒霉,那就没有什么事情算倒霉了。
等队伍抵达孟津渡口的时候,已经是走了二十多里路,并且天色也渐渐昏暗起来了。
随着石守信一声令下,那些“肥羊”的家眷,也上前给这些递上路上需要的干粮、衣袍、皮裘等物。不知道是不是对石守信有怨气,这些人里头,居然没有一人上前来跟他打招呼。
本该来此送行的王元姬、贾充、王沈等人,一个都没有来。
而石守信预料之外的郭槐,倒是来了!正在跟她的兄长郭展依依惜别。
看到这一幕,石守信若有所思。
贾充这厮,嘴巴很严啊。郭槐在家里肯定是少不得哭闹的,然而,他就愣是装糊涂,没有把内情告知郭槐。
如果郭槐知道内情,今日恐怕就不会来了。
大概是跟兄长郭展聊完了,郭槐来到石守信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看。
她似乎是在极力隐忍,所以面色看起来并不是那般狰狞可怖。
“石守信,得罪我们郭氏,你想过后果么?”
郭槐看向石守信问道,言语很不客气。
“确实想过,然后发现你们好像不能拿我怎么样。”
石守信露齿一笑,看起来压根不吃郭槐这一套。
“哼,那就要走着瞧了。”
郭槐冷哼一声,像是很有底气的模样,却并未离开。
似乎是想看看石守信一脸惶恐的模样。
不过郭槐注定是要失望了,对于一个知道“谜底”的人来说,任何虚张声势都不会起作用。
看她好像还没有认清状况,石守信凑近一步低声说道:
“不要以为你跟晋王世子家定亲就很了不得,痴傻的司马衷既是你们上升的阶梯,也是拉你们坠入深渊的铁坨。
你该不会以为只要将来有个傻皇帝,你们家作为外戚就能为所欲为吧?”
听到这话,郭槐一脸骇然看着石守信,压低声音惊呼道:“贾充这老狗,怎么这样的话也对外人说?”
看她这副没城府的样子,实在是差了贾充原配李氏不止一星半点。
石守信想起贾充对郭槐的评价是“既蠢又坏”,他发现这位看夫人还是看得挺准的。
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卵用。
“这兵荒马乱的,贾夫人还是快点回府比较好。”
石守信随口对郭槐敷衍了一句,便将其打发走了。
他已经跟贾充前妻这一支搭上线,就不可能对继任有好脸色,更别提郭槐情商低,让石守信感觉很她交谈很没意思。
由于天色将晚,石守信上前去打断那些依旧在“惜别”,甚至还有貌美侍女准备在野外“侍寝”的肥羊们,驱赶他们的家眷家奴们,让这些人快点回程。
很快,孟津渡口这边就走了一大半的人,显得有些冷清起来。
渡口的旗杆上挂起了红灯笼,在微风中摇曳着。
“石校尉,你的计策,好像已经被看出来了呢。
邵某看到很多人脸上并无惊骇,应该是知道此举不过是做戏而已。”
劭悌走上前来揶揄了一句,此刻黄河河面上倒映着一轮红日,将其染成血红。配合着渡口上挂着的红灯笼,整个画面都呈现出一种壮丽的色彩。
若是截取此刻的图景当一副画,还真不好说这幅画上画的究竟是日出还是日落。
“本来就是阳谋,要是没人看出来就糟了。要是以做菜来论,现在火候刚刚好!”
石守信一脸无所谓答道,反正他又不在洛阳混,压根不怕得罪这些洛阳权贵。
“当年景王(司马师)杀了太多人,所以轮到晋王的时候,他已经不方便靠杀人来稳定局面。
开国嘛,总要讲究一个宽仁睿智,现在更是不方便杀人。
晋王能走的路,已经被家里人走得差不多,留给他走的也没剩下几条了。
石校尉的办法,很合乎晋王的心思。
劭某此前一直不明白石校尉为什么在灭蜀之战后,可以一路高升。
今日总算是看出一些端倪来了。”
劭悌感慨道,语气里说不清楚究竟是妒忌还是羡慕。反正,心中多多少少有点佩服就是了。
“押送这些肥羊,就拜托劭督军了。
你只当是放假,在温县那边停下来,应该很快就有人把他们追回来的。”
石守信对劭悌吩咐道,并未回应对方的感慨之言。
“明白了。”
劭悌点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面露苦笑道:“有时候邵某在想,要是可以拿刀把这些人都砍了,那该多好。何必做这些出力不讨好的麻烦事呢?”
“确实,晋王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石守信没有嘲笑劭悌心中的妄想,而是肯定了对方的看法。
洛阳这帮吊人是真的烦,贱得很!
即便是司马家的人不来杀,也迟早会有胡人来收拾他们。
实际上,无论是石守信在出主意,还是司马昭在装糊涂,本质上都是对世家大族的妥协,希望尽快达成“分赃协议”。
如果世家大族不妥协,会如何呢?答案可能就跟后来桓温称帝而不得时差不多了。
司马氏出身世家,又得国不正,那么让渡给世家利益,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本身并没有多少弹性。
石守信出的主意,也不过是在挽尊罢了,本质上不会改变什么。
如同博弈的时候,选择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分配方式。
是双方都能接受,而非是最合理。
所谓“规矩”,只是一种维持平稳的秩序,并不确保公平,就更别提什么正义了。
“石校尉,你应该就是晋王压住世家大户的一枚秤砣吧,所以你必须要跟洛阳城中的大户不对付。
这样的话,无论是晋王也好,世子也罢,将来用你的时候都放心。
于是你也不怕得罪王恺他们。
这些都是邵某自己想说的话,与晋王无关,你不必多想。”
劭悌看向石守信说道。
“这大晋开国啊,可谓是旱地行舟,新朝雅政,今后的乐子还多着呢。
邵督军八面玲珑,在洛阳观花赏月,可看尽世间百态,吃瓜都能吃到饱。
而石某不讨人喜欢,脾气也差,只能在青州为政一方。
这洛阳之事啊,离我远得很,我也就不关心了。”
石守信意味深长的说道。
然而劭悌却是面色严肃看向他说道:“石校尉不必妄自菲薄。邵某以为,你将来迟早要到洛阳来唱大戏的。只是不知道邵某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劭悌的目光有些瘆人,不过石守信却是风轻云淡的摆摆手道:
“你想多了,没有的事。
晋王体弱多病,当不了几年天子。
司马攸为齐王,将来总揽晋国诸军事,就已经让世子睡不着觉了。
如果我还在洛阳,那世子估计天天都要担心我是不是会辅佐他胞弟兵变。
这叫人情何以堪?”
石守信反问道。
劭悌良久无语,二人就这样一直看着日头沉入黄河,他才看向石守信问道:“石校尉天资聪慧,怎么就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罢了。”
石守信扔下这句话,转身便朝着南面去了。
……
洛阳的世家大户们,就像是对特定频率的声音有反应的夏蝉一样。
如果声音的频率不对,那他们就好像是聋子瞎子,即便是外面洪水猛兽肆虐都打扰不到他们的生活。
然而如果声音的频率对路,那即便是一点点风吹草动,这些人都能清晰而明确的感受到,并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就在石守信抓来的那些肥羊,被发配辽东的第二天,裴秀上书朝廷,发了一封分量极重的奏章。
在这份奏章中,裴秀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汉末天灾频繁,荧惑守心,汉天子无德而上天震怒,便有后来天下诸侯烽烟四起。
汉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有曹氏代汉建魏,至今已四十余年矣。
今曹氏残暴不仁,天子无德,灾荒频频,民不聊生。又有彗星坠地,黄河决堤,地震频发,让百姓苦不堪言。
微臣近日夜观天象,发现曹氏气数已尽,此事多有征兆,无需赘言。
所以微臣建议陛下,下罪己诏以平息上天怒火,对天下百姓有一个交代,以此顺天应人。
当这封奏章送到司马昭案头的时候,这位近期心脏都提了几分的晋王松了口气。
严丝合缝的“攻守同盟”,终于被砸开了一个缺口。
裴秀上奏让天子下罪己诏,这是禅让的引子,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上天对天子不满了,天子首先要怎么办?
先下个罪己诏意思意思。
如果上天还不满意该怎么办呢?
在国都举行大祭祀。
如果上天依旧不满意呢?
比如说天下大旱,连续半年都不下雨,当天子下了罪己诏,都依旧不下雨,祭祀也没用,该如何?
那就该下退位诏书了!
曹奂第一步下罪己诏,这个已经被裴秀提出来了,算是“抛砖引玉”。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缺口,真正的干货,还是群臣劝谏天子退位的劝谏书。
第一步都走出来了,第二步还会远么?
不得不说,石守信那一招是有效果的,将抓住的肥羊流放,确实是一棍子打在这些世家官僚们脑门上。
即便是没打死,也是知道疼了。
趁热打铁,司马昭在看到裴秀奏章的同一日,曹奂就下了罪己诏。当然了,不是他写的,而是司马昭命人写好了,让曹奂去盖个章。
天子下了罪己诏,马上司马昭就派人将曹奂抓到御驾上,绕着洛阳城走了一圈,然后去祭坛祭祀。
整个过程无比丝滑,仅仅一天时间就走完了流程。
不知道曹奂有没有感觉无聊,反正在司隶台吃瓜的石守信感觉非常无聊。
然而,群臣劝谏天子退位的奏章,却始终没有人上!这关键的一步,依旧是被卡着。
司马昭这回是真怒了。
为什么没人愿意上这个奏章呢?因为写这个的人,必定“名垂青史”,被后世之人口诛笔伐。
谁叫司马氏得国不正呢?得国不正便是有这样的待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第二天,司马昭将石守信找来,在书房内商议对策。
二人对坐于桌案前,石守信看到司马昭脸上带着浓重的黑眼圈,显然是这些时日睡眠不好。
“孤已经给他们机会了,为什么他们还不劝谏天子退位?
难道要孤亲自去劝么?”
书房里,司马昭对石守信抱怨道,离皇位越近,他的内心就越是焦急。
整个人都处于某种又激动又沮丧,患得患失来回坐过山车的情绪里头,看上去没有一点定力。
“殿下是不能亲自上劝谏书的,现在还要下一味猛药。”
石守信慢悠悠的开口说道。
司马昭抬起头,看向他一脸严肃问道:“是什么猛药?”
石守信从口中蹦出两个字:“上计。”
“上计?”
司马昭一愣,随即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沉默了下来。
“第一,对外暗示要推迟开国大典的时间。
第二,宣布对所有洛阳京官进行秋后上计。
合格的,留用。不合格的,罢免。
下官再配合先抓一点人,应该就差不多了。”
石守信解释道。
所谓“上计”,便是历来都有的“官员考核”。现在这个敏感时刻,抛出“上计”,那必然会耽误开国大典的举办时间。
但如果朝中大臣们都愿意配合的话,那“上计”也可以取消的,开国盛宴也可以如期举行。
反正曹魏也没两天好活了,这官员有啥好考察的呢?既然是双方博弈,那肯定是你来我往啊。
“妙!”
司马昭大喜,兴奋得几乎手舞足蹈。
魏晋不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