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正值午后,黄河岸边孟津渡口,旌旗猎猎。
渡口里所有的船只都被清空,只剩下一艘华丽的双层楼船。通体糊上了白纸,并在白纸上画了五颜六色的图案。
虽然形状看起来跟普通楼船类似,但个头却要小不少。
岸边设了一个临时的圆形祭坛,在祭坛上摆满了香案,香案上摆着贡品,有鸡鸭牛羊,有香烛水果,有鱼虾河鲜。
负责礼仪流程的裴秀,手里拿着祭文卷轴,口中高喊道:“一拜河神,祈求河神保佑国泰民安。”
穿着红色龙袍的司马昭,俯跪于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他的态度非常虔诚,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
“二拜河神,祈求河神保佑风调雨顺。”
裴秀又念了一句,司马昭再拜。
“三拜河神,祈求河神保佑黄河不会泛滥。”
最后一拜,司马昭依旧是十分走心的跪下,额头都点到了地上。起身之后这才带上帝王的冠冕。
“礼毕,送祭品上礼船,送巫女上礼船!为河伯送亲成婚!”
裴秀念完,就看到两个禁军士卒,拽着一个穿宽大白色礼服的所谓“巫女”,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稚气未开。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眼泪都已经流干了,如同木偶一般被禁军士卒拖拽着,脚尖在沙地上留下两道细细的沟痕。
巫女被带到所谓的“礼船”上,紧接着,穿着皂色宫服的宦官们,将抓来的鱼虾,大乌龟等物,一同搬上船。
这艘船被两艘“护航”的小船拖拽着,缓缓驶离了渡口,往黄河中间驶去。
巫女被绑在船头,动也不能动,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怜。时代的小沙粒,砸在个人头上,往往比陨石还厉害。
司马昭整张脸都是阴沉如水,他身后的诸多臣子,则是面色各异。
有唏嘘感慨的,有目不斜视的,有不忍目睹闭上眼睛的,那些或老或年轻的面庞上,都带着深邃而复杂的情绪。
谁也没有说话。
很快,礼船便已经到了江心。护航的两艘小船中,有人跳进黄河,用铁锥凿开了礼船的侧舷与船底。
这艘规模并不算大的礼船,很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下沉。
“不要!不要!我不想死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绑在船头的巫女开始哇哇大哭,声嘶力竭的嚎叫。那场面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可惜,这并没有什么卵用。
两艘小船迅速驶离,在巫女的嚎哭声中,小船上的人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船沉入河面之下。
无人说话,无人流泪,无人做多余的事情。
他们就像是在战场上精确执行主将命令的士兵一样,冷酷而专业。
“现在宣读祭文!”
岸边祭坛旁,裴秀开始读祭文:
“伏惟大神,肇自星汉,诞育九野。昆仑泻玉,积石流金,纳千川而涵万象,驰九壤而贯中州。昔羲皇画卦,观龙马之纹;夏后疏川,承玄龟之谶。八索维地,九丘载德,皆仰洪波之润,咸蒙巨渎之灵。
忆昔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浩浩怀山,滔滔襄陵。幸逢冯夷鼓浪,宓妃扬波,导百川而归海,安兆民于平陆。砥柱屹然中流,沃焦吞其狂澜,使黎庶得播百谷,鳏寡可寄舟楫。
今某等虔奉圭璋,肃陈俎豆:太牢具其诚,明水表其洁。望浊流之蜿蜒,思德泽之渊长。愿神驾青虬,麾阳侯;息惊涛于孟津,敛怒浪于砥柱。使舳舻无覆没之忧,畎亩有丰稔之庆。玄圭永镇水府,苍璧长映清辉。
临流拜祷,惕然震惶:恐黍稷非馨,恐牺牲未丰。惟大神察丹诚于波涌之际,鉴悯叹于风涛之间。谨奉祝辞,伏惟尚飨!”
裴秀将祭文念完,见司马昭不动声色对自己点点头。
他立刻开口大喊道:“祭祀完毕,请皇帝与诸位大臣返回凤凰山大营!”
声音落地,司马昭便在宦官的指引下,转身离开孟津渡口,上了御驾,朝着南面不远处的凤凰山方向走去。
这次出洛阳祭祀,禁军大营便在凤凰山的山脚平原上。
凤凰山其名称源自《诗经·大雅·卷阿》中的“凤凰鸣矣,于彼高冈”的诗句,其山势宛若凤凰展翅,远远就能看到,根本不可能迷路。
孟津渡口不远处的黄河岸边,贾裕趴在卫琇怀里痛哭。她一边哭一边抱怨道:“阿郎被抓走了,现在该怎么办呢?皇帝怎么这般凶残,要把八十一个女童沉河?”
刚刚礼船沉没的林林总总,被她们全程观摩。有心却无力,最后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她们好像听到那个年轻的巫女,向司马昭发出最恶毒的诅咒。不过距离太远,估计这位皇帝没有听到。
就算听到了也不在乎。
“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其衰也,杜伯射王于鄗。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卫琇叹息道,拍了拍贾裕的后背,对她暗示了一句。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贾裕疑惑问道,她是胸大,但脑子真不太大。
卫琇心中暗道:你果然看不懂司马昭想做什么,阿郎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懂了。
“我们也去凤凰山吧,今晚应该会有一场好戏。”
卫琇蛊惑贾裕说道。然而,贾裕却是摇摇头道:“阿郎说我们不能离开孟津渡口,有事情就立刻逃回青州。”
你这个死脑筋!
卫琇暗怒,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点点头没有反对贾裕的建议。
不能看热闹确实有点可惜,但……还是算了吧。今晚有祥瑞啊,卫琇倒是很想看看司马昭要怎么演戏。
凤鸣岐山的典故已经有了,要是司马昭在凤凰山下也弄点动静出来,岂不是证明“晋兴于此”?
联想到司马昭刚刚祭祀河伯的行为,其实这位皇帝的思路已经非常清晰了,就是开国后要向世人证明他的合法性,弄些鬼神辟易的玩意出来糊弄人呗。
卫琇心中暗暗鄙夷。
“我们就在这等消息吧,跟赵囵他们一起。”
卫琇拍了拍贾裕的小手,有些惋惜的说道。
……
凤凰山下禁军大营内,晚宴正在热火朝天的准备中。今夜将在此地露营,皇帝司马昭将在此大宴群臣!
军营外围戒备森严,里面却是在准备宴会,来来去去都是忙碌的人。
然而中军御帐内,气氛却不似外面一般火热,而是紧张中带着尴尬。
司马昭坐在上座,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似乎是压抑着怒气。身着礼服的皇后王元姬,则是坐在他身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石守信被五花大绑站在军帐中央,两旁有许多此番随行的大臣。
如裴秀、贾充、郑冲等人,除了前往荆襄担任大都督的陈骞外,几乎朝中显贵都在这里。
石守信的岳父李胤也同样在场。
“李胤,石守信是你女婿,你认为他该当何罪?”
司马昭看向李胤询问道。
明明是献祭八十一个童女,结果被石守信抢了八十个!司马昭要是心中没气,那才是见鬼了!
然而,李胤却是慢悠悠说道:
“陛下,石守信乃是微臣女婿,微臣本应该避嫌。
只是微臣想到另外一件事,倒是应该说一说才好。
我等皆是男儿,对这些女童的处境,恐怕很难感同身受。
既然这次献祭的是女童,不如让皇后说说该如何。
毕竟,皇后是女儿身,说话更有分量些,也更懂人心。”
他直接把皮球踢到王元姬这里了。
李胤虽然是在诡辩,但不得不说,这是给王元姬露脸的机会。
王元姬还真是推脱不得。
“皇后,你以为如何呢?”
司马昭看向王元姬询问道。
女童被献祭,他们这些男人说该如何如何,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既然王元姬也是女人,那么她的说法更有说服力一些。
“石守信,这八十女童是你部曲抢走的,这件事你怎么说?”
王元姬却是看向石守信询问道。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谁家都有父老家小,微臣无话可说。”
石守信看着王元姬说道。
“祭祀河伯,难道不是为了天下苍生?”
司马昭看向石守信询问道,心里的气稍稍消了一些。起码证明石守信不是故意捣乱。
他又看向距离自己很近的司马炎询问道:“太子怎么说?”
怎么说?
司马炎一愣,心中暗骂:这关我鸟事啊!随便怎么说!
不过他没有开口,而是看向自己的幕僚羊琇,向对方求助。
此刻羊琇倒是很干脆站出来,对司马昭作揖行礼道:
“陛下,石守信如何且不去说,只是那河伯居然要八十一个童女,它真的好嚣张好大的胃口啊。
就连陛下,也不过妃嫔数人而已,河伯居然一口气娶妻纳妾八十一人。
它真是完全没把天子放在眼里。
这样的河伯乃是淫神,陛下不如学汉高祖刘邦斩白蛇,将其斩之!
斩了这个河伯,自然还有其他的河伯管理黄河。河伯再大,也不能比陛下还大。
陛下以为如何呢?”
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羊琇这一套歪理邪说乍一听好像是在胡搅蛮缠,但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啊。
河伯算什么狗东西,给它贡品是给它面子,所谓取媳妇意思意思得了,它居然也敢向天子索要八十一童女?
既然它伸了这个手,就要把手剁掉,不然天子威严何在?
如果河伯没有伸手讨要,那天子凭什么向它献祭八十一童女呢,这不是天子自降身份是什么?
所以无论如何,司马昭的借口是站不住脚的,这件事大概……就这样了吧。反正生祭已经完毕,祭祀一个也是祭祀,祭祀一百个还是祭祀,在外人看来并无多少区别。
“陛下,石守信其行虽然莽撞,但其爱幼之心遵循孝道并无不妥,只是没有事先跟陛下商议。
不如罚俸一年以示惩戒好了。”
王元姬挽住司马昭的胳膊建议道。
什么话,都顶不住一个“孝”字。
何为“孝”,尊老爱幼就是孝,起码是其中之一。
不让那八十女童被献祭,当然是遵循孝道。
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俸一年,不痛不痒的。
王元姬说这话,当不然不全是表面上的原因,她也是担心石守信鱼死网破。
想来这次放石守信一马,这厮的嘴边会更严一些,更加不会把那些事情到处乱说了。
“陛下,石守信犯下大错,不如让他跟在孩儿身边,让孩儿好好训导训导他。”
司马炎站出来请求道,他这是演都不带演的,直接开口挖墙脚。
司马昭暗暗恼怒,只是轻轻摆手道:“太子不必多事,朕自有主张。”
沉思片刻,司马昭最终还是决定这件事……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石守信妇人之仁,终究是翻不出什么浪来,宽恕他的罪过,反倒是可以显示出自己虚怀若谷。
“来人啊,松绑。”
司马昭吩咐了一句。
身边宦官上前将石守信松绑,随即司马昭轻叹一声道:“石守信,今日之事就算了,下不为例,以后在青州,好好为朕效力知道吗?”
“谢陛下!”
石守信对司马昭行了一礼,随即走到靠近门口的位置站好。
“宴会酉时开席,诸位都散了吧。”
司马昭轻轻抬手,示意群臣可以散去了。
等众人都离开后,司马昭看向王元姬询问道:“皇后怎么替石守信说情呢?”
他有些不理解,貌似王元姬不太喜欢石守信这个人,最起码在今日之前是这样,甚至是厌恶之情已经溢于言表了。
“安世与桃符也年长了,安世子嗣颇多,桃符的夫人贾氏也有孕在身。
给后人积点阴德,善哉美哉,妾以为石守信之举并无不妥。
陛下小惩大诫即可,免得寒了群臣的心。
以妾观之,同情他的人不少,杜元凯便是其一。”
王元姬娓娓道来,说得很有道理。
其中甚至隐隐有责备之意:童女祭祀之事,你没有跟我这个皇后打招呼,如果我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一次祭祀这么多人。
“朕只是怨他桀骜不驯,并不是针对这件事。”
司马昭叹了口气,抱怨了一句便不再去想了。
祭祀河伯不过前戏而已,今夜的祥瑞,才是重中之重!
酉时很快便到了。
司马昭走出御帐,就看到大营内已经圈好了场地。宴会中央燃着篝火,厨子在里面做菜,用白色的幔帐围着,菜做好了就直接端上来。
许多条桌围成了一个大圈,群臣与军帐将校都已经落座,只有搭起来的高台上,那个独属于皇帝的条桌没有人坐。
大家都在等司马昭入场,今夜是一场盛大的“礼仪”,万万不能出差池。
司马昭缓缓走上高台,白天时祭祀河伯那档事,他已经放下了。
这位皇帝此刻不仅心情兴奋,而且还情绪高涨。
司马昭觉得今晚他都可以打死老虎!
“开席!”
随着皇帝司马昭与皇后王元姬落座,负责礼仪的裴秀大喊了一声。
呼!呼!
狼烟被点燃,黑色的火光冲天,远看十分醒目,那烟尘即便天色已经黯淡下来,远处也可以看到。
美味佳肴被一碟一碟的端上桌,司马昭招呼群臣们喝酒吃菜,气氛非常热络。
不一会,远处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醒目。
“啾!啾!
啾!啾!”
好像是某种大鸟的鸣叫。
“陛下!那是凤鸣!那是凤鸣啊!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是那边传来的!”
贾充站起身,指着远处声音传来的方向,激动得手舞足蹈。
群臣们皆是心领神会,裴秀走到司马昭身边,指向凤鸣的方向说道:“陛下,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凤鸣!是凤鸣啊!凤鸣于岐,有大周之兴。凤鸣于洛,有大晋之兴啊!”
裴秀激动得不能自已。
司马昭也拉起王元姬的手,跟着群臣一起朝着凤鸣的方向而去。
一旁埋头吃菜的石守信,瞥了司马昭那帮人一眼,然后继续吃菜,只当是无事发生。
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石守信抬头一看,居然是岳父李胤。
“不如,一起去看看?”
李胤对石守信眨了眨眼建议道。
“都是在装醉,我就没见谁喝醉了的,没意思。”
石守信吐槽了一句,埋头继续吃。
“做人啊,难得糊涂。
你一个人在这里吃菜,难道是要证明你比他们更聪明么?
去看看吧,不吃亏的。”
李胤拉着石守信的胳膊,一把就将他拽起来了。
魏晋不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