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有异性间的感情,尽管她自己不知道。
——《格雷维尔回忆录》查尔斯·格雷维尔(1821年-1859年任英国枢密院书记官)
对于英国的上层社会来说,晚宴向来不仅仅只是吃饭那么简单,晚宴作为一种社交手段,难免需要宾客遵守各种繁琐的规矩和礼仪。
而英国的宫廷晚宴在某种程度上与其他的盛大宴会并无区别,只是用餐礼仪稍有不同。
在多数贵族晚宴中,入场顺序会从地位最高的男性开始,由地位最高的女性挽着他的手入内用餐,地位次高的男性再领着地位次高的女性入内,以此类推。
然而,由于在宫廷里,维多利亚的地位比谁都高,而且王室的宾客不见得彼此认识,所以,在大家聚集起来之后,会由一位王室侍从官在场指示谁要和谁一起。
而为了避免尴尬,维多利亚通常会迟到一小会儿,因此王室晚宴虽然名义上是7点半用餐,但实际上往往是晚上8点女王出现之后才会开饭。
用餐者通常会先在会客厅聚集聊天,紧接着女王会由宫务大臣康宁汉姆侯爵和几位内廷侍绅引领着入内。维多利亚会和女士们握手,对男士们行礼,然后众人再设法理出一个流畅的次序,全体进入餐厅就座。
就像山东人吃饭喜欢排次序一样,非得在餐桌上分出主位、上首、下首之类的区别,英国宫廷晚宴的座次同样是有讲究的。
在乔治三世时期,男女宾客通常会各坐一排,而在进入19世纪以后,通常会采用男女穿插而坐或者一男一女交错的坐法。
宫廷晚宴规矩多,自然也就很难让人吃的自在。
在晚宴气氛这一点上,不得不承认的是,尽管维多利亚尽可能的想要表现出她身上愉快、亲切、不做作的气质,但是相较于她的两位伯父乔治四世和威廉四世,她的晚宴气氛还是显得太沉闷了。
或许是因为肯辛顿体系的影响,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了对自己的想法守口如瓶的习惯,而现在,她又背负着让年纪更长、经验更多的臣子们对她刮目相看的压力,因此,在她当上女王之后,在社交场合向来坚持只聊最日常琐碎的话题。
如此一来,她的晚宴自然也就比不上爱好众多、见识广博的乔治四世和经历丰富、擅长活跃气氛的威廉四世了。
参加过女王晚宴的宾客们普遍评价说,只有在威灵顿公爵在场的时候,晚宴气氛才会比较轻松。
这位滑铁卢的英雄早年曾因试验新式炮弹导致听力受损,加之年纪大了以后难免耳背,所以说话时总会扯着嗓门,他不仅对国事高声评头论足,甚至连说其他宾客闲话的音量也大得清晰可闻。
这样的行为总是弄得其他宾客哭笑不得,甚至维多利亚也不得不经常放声嘶喊别的话题来制止威灵顿公爵到处“广播”别人的私生活。
当然了,这倒不是说维多利亚讨厌威灵顿公爵。
事实上,她对这位国家英雄相当尊敬。
毕竟她不止一次和亚瑟提起过,当她继位为王那天,看到威灵顿公爵跪着对她宣誓时,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和蔼的老绅士就是击败拿破仑的英雄,她对此深为感动。
如果非要举出一个维多利亚信任的保守党人,那么这个人多半就是威灵顿公爵了。
毕竟在英国的那么多位公爵当中,威灵顿公爵是唯一一位能让维多利亚不称呼封号和名字,而是用“theoldDuke”(老公爵)来特别指代的。
不论是在宫廷舞会上还是在阅兵式上,只要是与威灵顿公爵出席的场合,她都会把老公爵安排在靠近她的位置,并且一定要与他寒暄。
可惜的是,由于维多利亚和威灵顿公爵有着五十岁的年龄差距,因此两个人实在是没有多少可聊的共同话题。
不过,对于女王的礼遇,威灵顿公爵也看在眼里。
正因如此,他才在皮尔屡屡恼怒于女王对辉格党的偏爱时,劝告他的老朋友:“女王陛下虽然年轻,但是明智有礼。对于女王陛下,要以耐心相待,而非通过施压来说服。”
只不过,尽管维多利亚与威灵顿公爵互相尊敬,但是在晚宴上真正能让女王感到平静的只有坐在她身边的墨尔本子爵。但是,今天的晚宴上,能够陪女王消遣的显然不只有那位辉格党的大人物。
因为,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从巴黎回来了。
伦敦上层社会的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听说了,这位警察专员委员会的秘书长为了女王的白金汉宫音乐会究竟有多么的鞠躬尽瘁。
他几乎跑遍了巴黎的每一家剧院,用尽了他在欧洲音乐界的所有资源,这才将肖邦、李斯特、塔尔贝格等一众钢琴家请到伦敦坐镇。
而在他完成使命后,便一刻不停的回到伦敦向女王复命。
但不幸的是,兴许是他太过操劳,刚到伦敦便病倒了,还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
原本按照医生的建议,亚瑟爵士最好能够静养半年。
但是为了确保音乐会的顺利举办,他的身体刚刚好转便立马决定出院。
对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这些行为,上层社会的反应褒贬不一。
有的人觉得,他不过是个靠着投机取巧爬上高位的乡下人。
还有的人直言:“亚瑟爵士这般殷勤,真是令人不适。侍从官也罢,事务官也罢,哪有他这样自贬身份、献媚取宠的!”
但是有人讨厌,自然也有人欣赏。
还有些人则认为,那些嫉妒性的言论不过是对于亚瑟爵士的诋毁,毕竟没有人会为了谄媚把自己的命搭上。
下院议员迪斯雷利先生就不止一次在绅士俱乐部的酒会上替老朋友仗义执言:“在我看来,亚瑟的所作所为是旧英格兰贵族精神的延续。把职责当成信仰,哪怕累到昏倒,也不让女王在公众场合丢脸。”
但是,不管人们对于亚瑟的行为是褒是贬,所有人都觉得亚瑟爵士今天能坐在女王身边是实至名归。
或许是因为亚瑟今日出席,所以今晚的菜单看起来也比往常稍显丰盛了一些。
翻开法语标注的菜单,汤品的选择包括鸡肉粥浓汤和蔬菜汤。
最先上的是三样鱼鲜,鲑鱼、多利鱼以及鳕鱼。第二轮餐品则包括西冷牛排、炖阉鸡、烤羊和鹰嘴豆牛舌。
两组副菜中,第一组副菜以小羊排领衔,佐以菲力比目鱼、四道不同的鸡肉料理、小牛胸肉和迷你酥皮派。两道烤肉料理,分别是烤鹌鹑和烤阉鸡。另一组副菜则包含了德意志香肠和蛋奶酥煎蛋卷。
最后则是附加菜龙虾沙拉、油焖肉丁配肉冻、豌豆和洋蓟,同时一起上的还有甜食类的马其顿水果沙拉、酒冻、覆盆子奶酪、香草奶酪、樱桃酥盒、香缇帽、林茨蛋糕和冰激凌。
只不过相较于丰盛的餐点,亚瑟明显还是对餐桌上客人们的谈话更感兴趣。
亚瑟在正式场合的用餐姿势向来克制,他的左手微微托着银叉,动作轻盈得几乎不搅动瓷盘的声响。
但就在这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从桌子对面传来的嗓音。
那种沙哑又带点共振的嗓音,全伦敦只此一家。
那是威灵顿公爵他老人家。
即便隔着半张长桌、两盏烛台、三位贵妇的头饰,这位老英雄的声音依旧穿透人群,如同在滑铁卢战场上指挥骑兵时的呐喊一般清晰。
“我说……”威灵顿公爵几乎是在向全桌宣布,但他自己显然并没有察觉。
他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悄声与邻座的皮尔爵士交流:“罗伯特,白金汉宫的音乐会,你受邀出席了吗?”
皮尔爵士微微一愣,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便听见威灵顿公爵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啊……是受邀了……但说实话,我真不明白,开音乐会的时候,为什么要把椅子摆得那么远。”
他放下酒杯,像是在分析战场布防那样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我不是说音乐不好……只是,我的耳朵,越来越不擅长听这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了。打炮的声音,我能听,鼓点我也能听。可钢琴、小提琴,还有那个……那个……”
“单簧管?”皮尔试图帮他补充。
“大概吧。”威灵顿公爵竖起食指,朝自己的右耳轻轻点了点:“我不是批评音乐会,但如果我听不见,那还不如不听呢。”
周围几位女宾相视一笑,皮尔爵士无奈地朝对面望了一眼。
亚瑟抿了抿唇,忍住笑意,假装没有听见。
然而他一转头,却发现正在低头用餐的维多利亚忽然迟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她显然听到了老公爵方才的那一席话。
亚瑟放下刀叉,在礼貌允许的音量范围内询问道:“女王陛下,看起来……您似乎有些不快。”
维多利亚抬起头:“不快?不,我并没有不快。只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起头四下寻找,但遗憾的是,今天的晚宴墨尔本子爵凑巧请假没来。
维多利亚犹豫着看了眼四周,最后又把目光落回在了亚瑟的身上:“亚瑟爵士,如果不打扰你的话,能否陪我走走?我只是……想透透气。”
女王开口,忠臣岂有拒绝的道理?
亚瑟微微俯首:“陛下的吩咐,是我的荣幸。”
维多利亚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随后转身离开餐厅。
亚瑟依照礼节,在她离席一分钟后才缓步退出。
他刚刚走出餐厅不远,便看见了站在长廊窗前的维多利亚。
“亚瑟。”
维多利亚终于开口,兴许是近来受到了“墨尔本夫人”称号的影响,刚刚在餐厅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敢与亚瑟多聊,生怕过几天又会被冠上“黑斯廷斯夫人”的外号。
但是到了私人场合,维多利亚的话匣子明显打开了。
她关切的询问道:“你的身体好些了吗?我听说那天我从医院走了以后,你又昏迷了一次。”
说是昏迷,实际上是前一天熬夜,导致睡着了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笑道:“陛下的关心,是康复的最佳药方。而且我觉得医生的诊断或许有些夸张,在我看来,我早就已经完全恢复了。”
维多利亚点了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但她仍不免追问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白金汉宫的音乐会如果因此延误,我也绝不会责怪你的。”
“职责所在,陛下。”亚瑟的回复简明扼要:“而且这是您继位之后的首场大型文化活动,我不希望陛下的第一场音乐会留下任何遗憾。”
维多利亚轻轻地嗯了一声,看她的模样,似乎是在纠结着什么。
过了许久,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摇了摇头:“罢了,咱们回去吧。”
岂料,亚瑟却并没有立刻转身。
“女王陛下。”他低声问道,“您是在为威灵顿公爵刚才的话烦心吗?”
维多利亚脚步顿了一下,轻轻抿唇,似乎被看穿了。
“烦心?”维多利亚淡淡一笑:“也不算烦心。只是觉得……既然老公爵听不清,那就让人把椅子往前挪一挪吧。反正舞台又不是什么圣坛,不必非得保持那种距离。”
“那如果挪完了椅子,威灵顿公爵依然还是听不清呢?”
“这……”维多利亚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她明显不想在亚瑟面前提及此事,免得这位逞强的病人继续操心:“这不是您考虑的事。”
维多利亚以为这么说,她的那位小老师就会退却了,但亚瑟却微微一笑道:“可如果我不考虑,陛下就要为别人烦心了。”
维多利亚转过头,看起来有些生气:“您是不是又想逞能?医生明明说你该静养了。”
“请原谅,陛下。”亚瑟轻声答道:“当我看到您比我还疲惫的时候,我是没办法静养的。如果您真的希望我能睡个好觉,就请您允许我把音乐会的事准备周全了。”
这句话让维多利亚怔住了,她叹了口气,无奈的摇头道:“您呀,有时候简直比我还任性。”
亚瑟轻轻俯身,以臣子的礼度回应:“那我便只说公事好了。威灵顿公爵的问题,其实解决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方才他不是说了吗?他只是听不清小提琴和钢琴,但是鼓点和军号依然没问题。这充其量就是加上一首进行曲的问题,并不难解决。”
维多利亚略显犹豫地侧过身:“那你说……要换成什么样的进行曲才好呢?是《掷弹兵进行曲》那种吗?那首总是听起来很有精神。”
亚瑟轻轻摇头,微笑着道:“那样的曲子固然稳妥,但未免太稀松平常。那是阅兵的声音,不是致敬的声音。若要真正让老公爵满意,最好能有一首新的曲子,一首写给他的曲子。”
“写给他?”维多利亚的眉眼忽地一亮:“您是说……为威灵顿公爵专门作一首进行曲?”
“是的,陛下。”亚瑟轻声回答:“那将是一种礼仪之外的致意,只要有了这首曲子,就算威灵顿公爵听不见其他钢琴曲,相信他也是绝对不会怪罪的。”
维多利亚的眼中闪过惊喜的光彩,但随即又皱起眉头:“可是……音乐会就在几日之后。现在再作曲,恐怕时间上来不及吧?”
亚瑟神情不变,他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得几乎像是早有准备:“如果是现在才开始作曲,确实不及。但如果已经有一首现成的呢?”
维多利亚怔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现成的?你是说,你手里已经有一首合适的曲子?”
“正是如此,陛下。”亚瑟答道:“我在巴黎的时候,与几位音乐家切磋技艺,受他们启发,忽然有了灵感。那时我便草拟了几段旋律。后来,我中途去了趟布鲁塞尔……”
他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在那里,我见到了您的表弟阿尔伯特殿下。您或许还记得,他对音乐的热情不亚于任何一位职业作曲家。我们聊到音乐、聊到军乐,他兴致极高,于是我便拿出那几段未完成的旋律。殿下当即提出了一些和声与铜管编制上的建议。于是我们就这么在布鲁塞尔花了两天一夜,合力把那首曲子写完了。”
维多利亚微微睁大了眼睛,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惊讶:“你和阿尔伯特?两天一夜就写完了一首曲子?他还有这方面的能力?”
亚瑟笑了笑:“灵感的事,总是来得急。我负责主旋律,阿尔伯特殿下负责配乐器。我还记得那天早上风大,窗外的卫兵还在练习步操,我们就顺着那节奏走下去,竟然一气呵成。只是,我们没来得及给它命名。”
大不列颠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