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一世致维多利亚女王》
我亲爱的孩子,我毫不怀疑墨尔本子爵会竭尽所能的为你效劳。他现在的处境可谓如鱼得水,而在前任国王时期还颇为尴尬,可如今他却能得到你的信任与真诚支持。倘若本次大选结果对墨尔本内阁有利,这将赋予他们足够的力量。
除此之外,请尽可能注意拉拢数量众多的温和派托利党,这些人因其本性和所持观点,始终是英国王室稳固而理想的支持者。与此同时,你也要时刻警惕辉格党与托利党中两个极端派别带来的不利影响,无论是激进自由派还是极端保守派,对于你的统治都是不利的。
在此,我想提及一位你十分看重的关键人物——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你或许已经察觉,他的身上兼具一种罕见的平衡。作为伦敦大学的首届毕业生和前任教务长,他在激进派当中天然享有崇高声望,那所新兴学府的精神也使得他能够理解思想的自由、学问的力量与民意的潮流。而他又是苏格兰场的传奇人物,在1832年的议会改革暴乱中以无畏勇气与牺牲精神深得保守派的尊重。正因这两种经历并存于一身,他既能同情改革者,又能为守成者所信任。
亚瑟·黑斯廷斯这类人物,在任何国家都是极为稀有的。正因他身上那两种看似矛盾的经历,他能被两派同时理解,却也因此常常两面不讨好。
但,亲爱的孩子,你也要明白,像他这样的人,最担心受到冷落和孤立。如果他感到孤立,便会表现的沉默。如果他觉得自己被信任,就会不遗余力地回报你。你不必刻意褒扬他,也无须在公开场合示好,只要在关键时刻,让他知道你理解他的处境,并在关键时刻给予他足够的支持,便足以使他感念终身了。
我可以断言,只要你能稳妥地将他置于你与两党之间的微妙位置,他就会成为你平衡、沟通两党势力的绝佳桥梁。而这,对于确保你的成功大有裨益,因为兼具智慧与勇气的帮手永远是多多益善的。
你永远值得相信的舅舅兼朋友,
利奥波德·R.
拉肯宫,1837年8月22日
……
圣詹姆士剧院门前,煤气灯的光晕在石板路上投下了晃动的影子。
晚风卷起了门前红毯的一角,几个小报童正远远观望着台阶下的那辆马车。
那是一辆四轮悬挂极高、外漆深黑的马车,侧门上镶着金色浮雕纹章,两匹灰白色的挪威种公马站得笔直,鬃毛修整得整齐利落。
马车刚刚停稳,身着黑呢制服、戴着高礼帽的车夫便动作熟练地翻身落地,将缰绳轻扣在了一旁的系马柱上。
伴随着一声轻响,绘满了暗金花纹的车门蓦地敞开。
擦得锃亮的直筒靴率先踏出车厢,鞋跟与石板路碰撞出一声沉稳的响响。
紧接着便看见是一抹深蓝色的呢绒大氅,翻折整齐的领口简洁明了。
阿尔伯特下车之后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并不急于四处抬头张望,而是先伸手将袖口整了整。
就在这时,门廊的台阶上方已有一人迎了过来。
“殿下。”亚瑟微笑着摘下手套,向他伸出手来:“欢迎来到圣詹姆士剧院。”
“亚瑟爵士。”不等亚瑟走近了,阿尔伯特同样顺着台阶向上攀登,握住了他伸出的手:“感谢您给我寄来的那份《哥廷根讲义》,尤其是关于康德与费希特对国家义务的分歧那一段,我读了不止一遍。”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亚瑟笑着应道:“我的那些讲义毕竟太枯燥了,从卡尔顿俱乐部随便揪出一位绅士,都可以比我谈的更有见解。对了,您下午在那边过得如何?”
说起这个,阿尔伯特的眼神顿时亮了几分:“妙极了。我在那里见到了威灵顿公爵,还与阿伯丁伯爵谈了些关于北德意志关税同盟的事。当然了,在所有人当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罗伯特·皮尔爵士。”
亚瑟闻言轻轻一挑眉,嘴角仍挂着那副如常的笑意。
“皮尔爵士可不是个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谈话者。”他说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阿尔伯特往剧院门廊内走去:“那位阁下很少与人寒暄,也不喜欢奉承,说话的时候往往只说要点,是个当之无愧的实干派,但绝对不是个好的社交人选。您是如何得以与他攀谈的?”
阿尔伯特走在亚瑟的身侧,他看起来很兴奋,似乎对于今天下午的卡尔顿之旅非常满意:“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皮尔爵士没有和我谈家世、头衔、军功,反而一开口就问我是怎么看待农业关税与城市劳工的冲突问题。用他的话说,德意志诸邦目前正在经历的,其实就是英国二十年前走过的路。”
“喔?”亚瑟微笑着调侃道:“那看来他没有把您当成王室的亲戚,而是把您当成真正的政治人物看待了。”
“他确实是这样说的。”阿尔伯特笑着点头道:“他说我不该满足于扮演一个礼仪性的象征人物,而应该将注意力集中在调和旧制度与新力量之间的缝隙上。他特意用了缝隙这个词,说未来的欧洲将不会再容忍僵化的权威,也不可能接受无底线的激进,而那个合理而被尊重的中间地带,必须由受过良好教育、又不完全依附既得利益的人来开拓。”
亚瑟轻轻嗯了一声:“听起来的确像是皮尔爵士的语气。他愿意如此直白地对您谈这些,说明他确实对您抱有很高的期望。毕竟,我可没听说过,他对与您同辈的其他王室成员说过这些。”
作为在政坛摸爬滚打数十年的老油条,皮尔或许不明白、更不乐意与维多利亚这样养在深宫的公主打交道,但是让他去给阿尔伯特这样的波恩大学在校生画饼,那这位保守党党魁的手腕还是太超模了。
像是阿尔伯特这样的大学生,说实话,在政治老手眼里就像是一只刚上手的瓷器。
通体精致,价钱不菲,看着像是能装点什么,但实际上你还真不知道它到底能不能盛水。
他刚从波恩大学那堆拉丁文、国族主义和罗马法讲义里爬出来,对“理性治理”“公民契约”之类的复杂词汇有着本能的好感。这并不是他的错,毕竟他读书的时候哪里有机会亲眼看见预算案是怎么被硬拗成讨好三方的东西的。
他对国家有抱负,但对选区一无所知。他对改革充满期待,但从没见过选举期间的光怪陆离。他喜欢讨论权力的正当性,但还没处理过任何一个对此不买账的议员。
对于这样理想化的青年人,恐怕再没有谁比罗伯特·皮尔更明白该如何与他们打交道了。
毕竟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皮尔的履历都实在太硬了。
阿尔伯特这个大学生或许很难明白他没实际接触过的事,因此很难在政治实务上对政治圈子里的大佬们产生多么大的敬畏。
正如他尊敬亚瑟的起因,仅仅是由于亚瑟过硬的学术素养,以及他在哥廷根大学任教时留下的那些讲义。
而皮尔呢?
皮尔虽然没当过教授,但他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刚刚被选为了格拉斯哥大学的校长。
当然了,或许有人会说,皮尔能当校长主要是由于政治影响。
可是即便抛去这件事不看,当年皮尔在牛津大学念书的时候,可是拿着全额的“威斯敏斯特奖学金”进的牛津大学基督教堂学院。
要知道,每年获得“威斯敏斯特奖学金”的新生不过1到3人,并且该奖学金的获得者还必须是古典文学与逻辑修辞方面的佼佼者。
而在19世纪英国大众的普遍认知中,“威斯敏斯特奖学金”不仅是荣誉的象征,而且还约等于未来成为内阁大臣的资格证。
而要获得这项奖学金,是需要经过极为苛刻的遴选的。因此,与同时代的许多政治贵族不同,皮尔是真的靠考试进的牛津,而不是凭借血统或者他父亲老皮尔爵士的裙带关系。
更能证明皮尔学术含金量的一点,则在于他是牛津大学设立古典文学等级学位制度以来,校史上首位一等古典文学荣誉学位的获得者。
皮尔青年时期的优秀表现自然也引起了牛津校方的高度关注,甚至于早在皮尔尚未毕业的时候,就有人私下写信给皮尔的父亲,预言他的儿子将来必定会成为首相。
而皮尔作为牛津教育制度的“拳头产品”,牛津基督教堂学院的一等荣誉毕业生,其本人对于牛津大学而言,自然也极具象征性。因此,自皮尔1808年毕业步入政坛开始,牛津校友们便不遗余力的在各个方面给予这位未来之星最大支持。
1817年,皮尔将选区变更至牛津大学,并在这个荣耀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
倘若不是《天主教改革法案》令牛津校友们感觉自己遭受了背叛,说不准皮尔可以继续把持这个席位二三十年。
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罗伯特·皮尔的履历几乎是所有热血青年最理想的模板。
阿尔伯特当然明白,这样的路有多难。
他自己也在波恩大学的课堂上费尽心力,仅仅为了在《罗马法基础》中获得教授的首肯,就已经花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而皮尔却可以轻松自如在牛津大学古典文学与修辞学的双重考核下,考出校史第一。
更何况,皮尔在牛津得威斯敏斯特奖学金、拿一等学位、当选议员、成为内阁大臣,全都是在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完成的。而这位年轻的萨克森-科堡-哥达亲王,如今正好十八岁。
不过阿尔伯特倒也不必为了赶不上皮尔而灰心,毕竟还有身边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替他垫背。
今年27岁的亚瑟爵士,16岁入读伦敦大学,19岁毕业进入苏格兰场,20岁擢升格林威治警督,21岁提拔至两区执行警司,原本也是火箭式升迁的代表人物。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那颗子弹的后坐力太大了,往后的六年里,他一路颠沛流离,如今好不容易才重回伦敦,坐上了警务专员委员会秘书长的椅子。
可即便是这么想,亚瑟爵士所走过的路,看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简单。
毕竟这位伦敦大学优秀教育的产物,在缺乏校友资源的情况下走到今天,其实也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件事了。
阿尔伯特一路沉浸在关于皮尔与亚瑟的对比中,脚步下意识地跟着亚瑟攀上剧院二楼的包厢,直到踩上那层嵌着深红地毯的木质楼板时,他才微微一怔,意识到他们已走进一个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声的空间。
剧院内灯光昏暗,四下还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与锯屑味,座椅上覆盖着防尘帷布,靠背上别着尚未摘除的编号纸牌。
一条条天鹅绒帷幔尚未挂稳,有些甚至还斜斜地搭在椅背上,一看就是刚装到一半。就连包厢里的镜框上都还贴着画匠的签名纸,墙角到处都堆着尚未打开的木箱子。
阿尔伯特回头望了亚瑟一眼,看起来十分不解。
“这……亚瑟爵士,这座剧院还没开业吧?”他终于开口问道:“今晚是……排练?”
亚瑟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抬起手杖向下方的舞台点了点。
包厢栏杆外的舞台下,十几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乐手已经入席,定音鼓在调整位置,小提琴组正在调音,铜管组一字排开。那名身形削瘦、发型凌乱的指挥正低头翻着谱子,嘴里咕哝着什么,似乎是在与旁边的竖琴手确认某个音符的节奏划分。
“是排练。”亚瑟轻声说道:“但不是一般的排练。”
他转过头,看向阿尔伯特的眼睛:“殿下,我记得你喜欢研究音乐?”
阿尔伯特谦虚道:“算是爱好者,但是和您相比,肯定是差远了。今天是……”
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指挥手中的指挥棒猛地一挥。
下一瞬,音乐响起。
不是随便的音乐,而是那种一出声就像要将屋顶掀开的铜管序曲。
鼓点并不急促,却有种战马齐头并进的辉煌节奏。低音提琴托出沉稳的基础,像是历史沉积的回音。而在那之上,号角一声拔起,如同礼炮拉响,穿过伦敦上空的暮霭,直击人心。再然后,小号与圆号错落入场,双簧管像刺绣一般缀进其中,又不抢主旋律的风头。
阿尔伯特的瞳孔微缩,禁不住挺直了腰杆,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的舞台。
他猛地转头望向亚瑟,脸上的震撼已无需言语:“亚瑟爵士,这是?”
亚瑟见状,微微一笑,他靠在栏杆扶手上,摘下帽子微微俯身道:“殿下,这是你我共同谱写的曲子,请您万万不能忘了这一点。”
大不列颠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