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江豚喜欢单独活动,极少群居,就算结伴出没,数量大概不会超过十只。
所以极易被有心之人分而杀之。
盖因种种,如今活跃京畿五河流域之中的江豚,数量已大幅降低。
而听到族群二字,豚蒙子目露几分忧伤之色,声音有些缥缈,
“我的族群,这百年来,已由最初的三十余只,锐减至七八只,今年更是只产下一只小崽子,还母乳不够,体弱多病。”
“百年?等等,你多大年纪?”
“不清楚,但应该也有七八十岁了吧?”
豚蒙子思索了下,迟疑回道。
陈顺安有些诧异。
没成想豚蒙子竟是如此高龄,怪不得灵智这般高,甚至都会学人说话。
恐怕若是一夕得道,便可吞吐月华,修妖仙了。
论跟脚和禀赋,还要胜过银书生、金鳞鲿不少。
不过也不好说。
银书生乃异种银鱼,活了百余年了,久经人气熏陶,已经近妖,论玩心眼子、弄阴谋诡计,不逊人太多。
而金鳞妹,看似愚钝贪吃,却能转运讨吉,保阖家安康,有镇压气运之效。
乃是吉祥物。
这段时间,两鱼一虫蛰伏三岔口,远祸少疾,屡有收获,甚至偷见到黄将军的赤鳞。
说不准便有冥冥之中的气运相助。
而豚蒙子,乃江豚族长,擅破冰行浪,乃上好的坐骑。
所以,陈顺安麾下这三员大将,都大有用处,是妖材!
不知游了多久,前方水域突然暗了几分。
天还是那个天,只是冰层消薄,不再反射粼粼白光。
此处已听得有水声,从那冰下潺潺的流,就似环佩摇曳一般。
是水流带着小冰,与那大冰相撞。
“噗!”
“噗!”
“噗!”
道道吐水声音响起。
便见前方冰湾深处,竟聚集着七八只江豚。
大的足有丈余长,脊背泛着青蓝光泽;
小的不过三尺,躲在成年江豚腹下,圆吻如吸盘一般,紧紧含住母豚。
此刻见到有‘人骑豚’的奇怪身影靠近,这只江豚族群顿时骚动起来,几只壮硕的江豚往前游了游,吻部微微抬起,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带着警惕。
只是很快,当看到那只江豚竟是自家族长后,这些江豚的敌意纷纷消散,略带好奇的看着骑着自家族长的那道身影。
族长,抓了只人,当宠物回来养?
陈顺安见此,没有犹豫,故技重施,散发一缕神威。
【愿念+2】
【愿念+3】
【愿念+2】
…
片刻后,一众江豚也敬畏的看着陈顺安,
陈顺安查看了番在场江豚的情况。
七只成年江豚,乃四公三母,还有一只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江豚。
没有年老的、残疾的。
物竞天择,江豚聚集一处,多半是为了协同捕猎,若是年老残疾的,会自觉离去,单只生活。
而这些江豚中,当属豚蒙子灵智最高,可堪栽培。
其余的,基本也就跟寻常小妖的灵智相仿。
而也就是陈顺安在勘查整只江豚族群情况的时候。
从他背后,突兀传来一道清朗的询问声,
“这位兄台,敢问阪野津渡,怎么走?”
刹那间,陈顺安浑身寒毛乍起,气血狂涌,眉心好似针扎一般刺痛,几乎是下意识想施展无相无影,极速逃窜而去。
寒风冻塞大运水。
这江河深处,船舶几乎不见踪影,堪称生命禁区。
怎么会有人来问路?
还不声不吭,让陈顺安丝毫不觉的近在身后。
斩六贼,还是武道宗师?
抑或是……
理智压过了本能。
陈顺安脸庞绷着,回头一看。
便见平静的江面上,有一做道士打扮的中年人,背负雌雄宝剑,手托鳖壳,目光温润,朝陈顺安作揖。
这人怎么能站在江水上?
陈顺安有些奇怪。
此念乍起,这中年道士脚下似乎多出什么东西,托着他的身影,飘荡而立。
陈顺安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哦,原来是一艘舢板船啊,板身涂了桐油,跟冰面几乎一个颜色,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便说得过去了。
而陈顺安如今骑豚游于江中,在常人看来,乃一桩极为震惊之事。
但这中年道士却面容不变,似乎司空见惯。
陈顺安沉默了下,抬头望向大日,计算日光阴影,分辨方向后,指路道,
“往这边走,道长看到那处冰渣子没,一直往前,若是分不清方向,现在正是朔北季风,风从大陆往四海吹,你可逆风而上。”
陈顺安说得极为细致。
中年道士点了点头,道,
“多谢兄台,告辞。”
说罢,中年道士便划船取路,朝冰渣子方向而去。
见中年道士越走越远,陈顺安渐渐放下心来。
应该是自己多虑了吧?
中年道士平平无奇,还得划船问路,怎么也跟传说中的武道宗师乃至仙人对不上号。
此念一起,陈顺安立即迅速打消了对中年道士的怀疑,只觉得此人只是一迷路的渔夫。
不足挂齿。
“这年轻人真怪,大冬天的,江上冰柱子多厚啊,还在这晃荡。”
陈顺安本能的倚老卖老,不由得随口朝豚蒙子说道,
“什么年轻人?!”
谁知那豚蒙子闻言,一阵喷水瞪眼,颇为胆怯的说道,
“那人我六十年前就遇到过一次,也是划船江上,找鱼问路,他跟六十年前长得一模一样!我听我爹说,它和它爹,也就是我祖父,也都遇到过他!那分别是一百二十年前、一百八十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也长这样!”
“啥?”
陈顺安闻言,悚然一惊。
一百八十年,容颜不改,泛舟波上?!
修仙者?!
霎那间,陈顺安脑海中,那草头符箓幽光一转,神性流光,连带着那座水元神宫,都震颤一下。
陈顺安隐约听见耳边传来某种屏障的破碎声。
他刚才对中年道士,诡异消散的怀疑、戒备、猜测,种种感觉纷至沓来,立即充斥他的心头。
那人怎么可能是一渔夫?!
北风劲且哀,船桨摇不动。
技艺再高超的渔夫到了这里,有一个死一个!
等等,舢板船?
刚刚那中年道士,分明是冯虚御风,脚踏虚空,哪里来的舢板船?
我为什么会自觉脑补他划船江上……
是圣朝那蒙蔽感知的知见障!
刚才那中年道士,是真正的仙家!
是实力、境界,远超天璇圣姑的仙家!!
陈顺安目露惊骇之色,心神俱震,但一个念头却反复提醒着他。
别看。
别去看那人。
别想。
别再想那人。
会死的。
真的会死的。
就当他是个平平无奇的问路渔夫。
就当自己是一个蒙在鼓里的凡人。
太乙临凡,仙人当面,也要作雾縠相逢。
……
“咦?居然采不到他的‘痴愚雾縠气’?莫非,他已察觉我乃仙家的身份?”
远远地,一道淡青遁光骤然停下。
张师右手掐诀,指尖一道灵光凝聚,似乎在牵引着什么。
然而良久后,灵光闪了半晌,终究像被风吹散般消了,也不见何物受引而来。
张师眉峰微挑,眼底闪过丝思索之色,
“斩五贼,奇怪,居然看不出他所学神功武学的跟脚,莫非是另外三大道院钦点的俊异?已替他开了雾縠天纲?”
张师摇了摇头,不再思考。
他转而看向白云苍茫间。
他只是一摇手中鳖壳,内有一口精纯元炁,在方寸间肆意碰撞,发出闷雷滚滚般的声响。
刹那间,本乃寻常人间景色的冰天雪地。
在张师眼中变了模样。
脚下的大运河、大运河北上流往京师的永定河、三角淀、燕子坞、各处山川、寺庙、名胜古迹。
乃至武清县内各口水井,诸如砂砾井、卧虎井、玉泉井……
各有一道道煌煌金华,冲天而起,映照穹天,似都乃有主之物,散发着不同的意念。
吞吐云雾,呼嘘天光,变形幻化出一尊尊模样不同、气息各异的修士身影。
或头戴绛紫色九梁道巾、银簪别顶,身穿八卦仙衣,高坐云台之上,一副得道真仙的模样。
或是一只节节相扣,躯体覆满倒刺,口器蠕动间妖气腾腾,遮蔽天光的巨大青蝎。
或是一慵懒躺卧于由芝人芝马、灵芝宝参交叠缠绕而起的飞辇上,在自己森森白骨也似的脸庞上,擦胭抹粉,烛影摇红的美人儿。
于是,在这一道道煌煌金华的干扰下。
张师迟疑的看了眼天际大日,又分辨了下方才那指路人口中所说的‘朔北季风’……
他又迷路了。
但张师面带自信之色,毫不犹豫,随便又选择了个方向,遁光一闪,便消失不见。
迷路又何妨?
选一条路,走到尽头,或被拦下,便知对不对了。
……
朔风卷着冰粒,刮在三岔口码头的石桩上呜呜响。
楼船停靠在码头。
揣着手蹲在石桩旁的船夫,立即将从楼船上抛下来的麻绳拴在石桩上,稳住船只。
路靖脸色沉凝的下船,一声不吭朝公廨而去。
不仅驯服江豚失败了,江豚还带人跑了!
被带跑的还是陈顺安!
要是被护短的赵光熙知晓了,还不得找我的麻烦?!
水元成神,终为天地山川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