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使者,王县丞有请。”
当马秀才收到来自县衙的传令时,他还只穿了身半旧的青缎皮褂,奔走于一群灾民难民之中,指导着众人修砌‘暗火洞子’。
去岁秋汛,今岁冬寒,冻毙者日有所闻。
虽然他马秀才百无禁忌,假借乾宁使的身份,便宜行事,查账收账,修建公馆,以工代赈,救助难民。
但光凭一己之力,又救得了几人,护得住几户?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奢望罢了。
而马秀才也何尝不知,自己这近日来的举动,早已在武清官吏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如今却变成了灾民口中的粮,身上的衣,头顶的瓦。
一道道弹劾的札子,怕已雪片似的飞向了县丞、知府、乃至通州城的藩台、巡抚的案头了。
骂他‘邀买人心’、‘沽名钓誉’、‘假公济私’的,大有人在。
让前来报信的衙役,在屋里稍等片刻。
马秀才亲自动手,将一株不过四五尺高的香椿树,移植入洞里。
武清冬令酷寒,夏令瓜蔬皆难自然生长,全凭人工熏培方能得食,当地俗称“熏鲜货”。
而熏制鲜菜需用洞子,也就是掘地七八尺深,上覆阳坡式棚屋,前脸糊以窗纸,棚内架火增温,仿造出夏令气候。
洞子分暗火、明火两类。
而‘暗火洞子’,便是洞内砌起土炕,炕面铺土划成方畦,火道藏于炕下,仅让暖气流布洞内,无明火直灼之弊。
这洞子修建起来颇为复杂,数遍整个武清县,会者也寥寥无几,甚至有的人都觉得此法已经失传。
待洞子修建好后,畦中便撒籽,栽种黄瓜、茄子、扁豆等作物。
最终收获,卖于市场,售价不菲。
“记住了,这香椿树不需要强热,也不挤占栽种空间,上市时却能卖得高价,是极划算的熏鲜品类,只需提前培育好秧苗……”
马秀才细心指导一群灾民后,这才回到屋中,换了身虽浆洗得发白,但还算整洁的儒袍,和那官府衙役,一并离去。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马秀才这是在福泽一方,传下自救之法。
只要这方天地,还种庄稼,百姓们还需在地里刨食。
有此技傍身,便终归有条活路。
司农耕种,利在千秋。
而其实以马秀才的廪生名头,不说混得风生水起,只要略微经营下,开个公馆或者替人在私塾里教学,也能不愁吃住,在武清县当个人上人。
何必沦落到之前那食不果腹的境地?
只是……
太笨了,那些人都太笨了!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多愚笨之人,我把口水说干,道理说尽都蒙昧不解,反而衬托得顺安兄还是个才子起来!
不过还好,马秀才现在总算熬出来了。
乾宁使!
路上,这衙役一脸的欲言又止,最终悄悄问道,
“马爷,你这熏焙鲜货之法,可失传多年了,你是从哪里学到的?”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里自有颜如玉……当然是从书里学到的。”
“啊?我也考了几年功名,我怎么没见哪本书里记载过?”
马秀才闻言,嘿嘿一笑,面带文人傲骨,略带不屑的看了眼此人,道,
“很简单啊,你看了也看不懂,看懂了也忘了,你们这些愚钝鄙陋,体散腥膻之辈,没看出什么门道也是自然。”
这衙役张了张嘴,脸庞骤然涨得通红,悻悻的盯了马秀才一眼。
没说话。
怪不得这么多人不待见马秀才,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想来大部分原因,都是落在他这张嘴上的。
祸从口出!
但有的人,却不愿被捂嘴噤声。
“到了。”
这衙役将马秀才引至县衙门口,便不再继续带路,逃也似的转身离去。
“马兄。”
忽然,一道沉静声音传来。
马秀才循声望去,不由得眼前一亮,道,
“沈兄!好久不见!”
来者便是马秀才的同窗故友沈墨川,如今高居武清县教谕之位,统领全县生员教育事务。
沈墨川表情复杂,深深看了马秀才一眼,道,
“马兄,听我一句话。”
“怎么了?”马秀才目露疑惑之色。
沈墨川道:“王县丞既然如此欣赏你,何必执迷不悟?马兄,就当个官吧。”
马秀才笑了,道,
“我道是何事。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只要能清清白白当官,我自然愿意。让一让吧,沈兄。”
沈墨川沉默着,挡在马秀才面前。
马秀才脸上笑意不变,只是朝沈墨川拱了拱手,这才从他身边绕过。
“马使,我们县丞老爷有请,在白虎堂相候。”
县衙的一个门子顶着雪跑来,打了个千儿。
白虎堂?
好名字。
马秀才颔首。
他整了整衣冠,随着门子踏雪而入。
沈墨川面露遗憾之色,久久伫立于风雪中,直到最终不见人影。
……
白虎堂内。
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暖烘烘的,与外面的酷寒恍如两个世界。
王县丞穿着一身厚实的漳绒袄,外罩貂皮端罩,正捧着一个手炉,见他进来,也不起身,只用下巴点了点下首的座位。
“县丞大人,灾民流离失所,冻饿交加,马某此番赈灾……”
马秀才坐下,平静开口。
“噫!”
王县丞打断马秀才的话,毫不在意的摇头道,
“你是我保举的乾宁使,你想作甚,谁也管不着,也不敢管!赈灾救民嘛,是好事!”
“那王县丞您,今日唤我前来是……”
马秀才有些疑惑。
不为税银,不为赈灾,难不成是找马某来对对子,吟诗作赋的?!
窗外风雪声更紧,扑打着窗棂。
堂内,炭火散发着团团暖意。
王县丞不慌不忙的呷了口热茶,吞吐出一股浊气,这才幽幽道,
“今日唤你前来,是想再问问你,可愿去越山道院进修,成为王某我的幕僚?我允你一个九品的闲官当当,还不收你的捐纳!怎么样?”
马秀才沉默了下,拒绝道,
“多谢王县丞好意,但马某就是臭粪坑里的石头,就要跟这乡试科举卯上劲。”
“那你想当好官吗?”
突然,王县丞目光深邃,轻轻一笑。
马秀才正襟危坐,颔首道,
“自然是想的。家父当年高中进士,一时没有实缺可补,便以候补知县的身份,在两江总督那里等待出缺,虽然被人陷害而死,临死前留下血书,要我清清白白做人……马某自然继承先父遗愿,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净净当官。”
却是马秀才的先父,当年也牵扯进‘陇南冒赈案’之中。
陇南洪涝滔天的前几年,便已有苗头。
在赈灾银落实,送至陇南后,为了防止官员贪污赈灾银,两江总督便派遣马父当作查赈官员,前往陇南查账。
结果当地官员,上上下下沆瀣一气,贪污赈灾银不说,还要贿赂马父,掩盖罪行。
马父自然严词拒绝,便被当地官员,设计毒杀,又装作自缢而亡的模样。
马父或许提前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只来得及给马良才留下一封血书,只写了‘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净净当官’几个字,便戛然而止。
虽然,随着‘陇南冒赈案’的告破,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宣之于众。
当年那批官员,该杀头杀头,该流放流放,该调任调任,马父也沉冤得雪。
一切似乎都未发生过。
但恐怕无人能料到,这么多年了,有一个人却从风华正茂的青年,熬到了花甲之年,却始终恪守当年那封血书。
王县丞闻言,不置可否,只是将一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此乃用安定门外,地脉所系的‘下龙’井甜水,所泡岩茶,你且尝尝。”
“多谢王大人。”
马秀才哪里喝过这等美茶,当即双手捧着,将茶碗接过。
茶香袅袅,透着一股异香。
他只是轻轻抿了一口,便忽觉困倦,便倚着香案沉沉睡去。
他似乎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他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便桂榜高悬,自己竟高中进士,殿试后被点为翰林院庶吉士。
一时间,同年结交,座师青睐,鲜衣怒马,好不风光。
不出数年,由于功名过于耀眼,外放实缺,无需捐纳,便补了江南富庶之地的知县。
与其同时补缺的,还有他的曾经同窗,翰林出身的沈墨川。
官场如染缸,上司冰敬、炭敬,同僚节礼、寿仪,乃至下属“三节两寿”的孝敬,如潮水涌来。
他岿然不动,视其为清风拂面。
而他的同窗沈墨川,半推半就,渐至坦然受之。
两人便渐行渐远。
直到某日,一桩莫须有的罪名,凭空安他身上。
昔日称兄道弟的同僚、受过他恩惠的门生,或避之不及,或反戈一击。
妻儿流放,家产尽没,判斩立决。
“马良才,你自命清高,可知官场如市,不随波逐流者,唯有死路一条!”
行刑官立于监斩台上,冷笑连连。
他怒目圆睁,骂声未绝,刀光落下,一腔热血溅于雪地,染红了满地枯草。
沈墨川只在他的斩头刑场上出现过一次,替他收敛骸骨。
水元成神,终为天地山川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