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游仙宫。
钟定国身着一套熨帖的黑色棉布道袍,这身打扮让他刚毅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出尘之气,只是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锐利与行动间隐约透出的凌厉霸道,依旧与周遭的清静氛围有些微妙的格格不入。
他正站在侧殿的廊檐下,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格窗,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
腰间的对讲机传来一阵电流的嘶哑声,随即是山下执勤点的汇报,将方才山门前那场与外籍游客的小冲突简述了一遍。
钟定国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对讲机外壳上摩挲。
当听到手下战士处理果断,既维护了秩序,又未引发更大骚乱时,他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对着话筒沉声道:“处理得不错,分寸掌握得很好。提出表扬。”
略一沉吟,他继续下令:“派个机灵点的,换便装,跟着那伙外国人,确认他们彻底离开青城山地界,上了返程的车再回来。注意,保持距离,不要暴露。”
“明白,钟队…呃,钟师兄。”对讲机那头立刻领命。
结束与山下的通话,钟定国并未放松。他紧接着拿起另一部内部通讯器,开始逐一呼叫散布在游仙宫各处的明暗哨位。
“藏经阁,正常。”
“后山石阶路口,正常。”
“白玉平台下方观测点,正常。”
“偏殿香积厨附近,正常。”
一连串“正常”的回复传来,整个游仙宫的安保网络似乎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钟定国对着话筒最后强调了一遍夜间巡逻的注意事项和口令更换频率,这才缓缓放下了通讯器。
然而,不知为何,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如同细微的冰刺,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驱之不散。
他走到殿门旁,深邃的目光投向外面广场。
午后的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上,映照着往来如织的游客。
香客们虔诚叩拜,旅行团喧哗而过,一些山下村民,自己带了香烛低声在人群中叫卖……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充满了景区特有的生机与嘈杂。
他默默地将所有可能的疏漏在脑中过了一遍:人员布防、通讯畅通、应急预案、外来人员监控……似乎并无明显破绽。
可那股不安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低鸣。
“或许是连日精神紧绷,有些疑神疑鬼了。”钟定国心中自嘲一句,强行将那股异样感按下。
他感到喉间有些干涩,烟瘾适时地涌了上来。
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朝着大殿侧后方不远处的公共厕所走去。
男厕修建得古色古香,与宫殿群风格统一。
就在钟定国伸手欲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时,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三个人鱼贯而出。
正是此前混在“小红帽”旅行团中,那三名男子。
居中一人约莫三十五六岁,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类型,但一双眼睛异常沉静,看人时仿佛没有任何焦点;左边一人个子稍矮,身形精悍,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右边那人则戴着副黑框眼镜,显得斯文些,手里还拿着一份卷起的景区地图。
三人与身躯魁梧、挡在门口的钟定国迎面相遇,脚步皆是一顿。
那精悍矮个子口中,正叼着半截燃烧的香烟,烟雾袅袅。
双方目光在空中有了瞬间的接触,无声无息,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错身而过。
就在那三人刚走出两步,鞋底与青石板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时,钟定国猛地转过身,低沉而有力地喝出一声:
“等等!”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命令式的意味,在厕所门前这片相对僻静的区域显得格外突兀。
那叼着烟的精悍男子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眼中一道锐利如针的精光飞速闪烁了一下,但旋即湮灭在深潭般的瞳孔里,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身边的两位同伴也齐齐止步。
戴眼镜的男子目光微侧,给了精悍男子一个极其短暂、含义不明的眼神示意。
精悍男子缓缓转身,脸上已堆起了略显歉然、甚至带着一丝市井油滑的笑容,对着面色沉肃的钟定国,用带着点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道:“道长,怎么了?我难道是面相不对,最近有血光之灾?”
钟定国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他脸上,又扫过他指间的香烟,“山中清净之地,要吸烟,就在厕所里抽完了再出去。”
精悍男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从善如流,连连点头:“哎呦,对对对,您说得对!瞧我这记性,给忘了规矩了。”
说着,他非常干脆地将那半截香烟从嘴边取下,直接用手指捻灭,动作熟练而迅速,“不抽了不抽了,道长提醒得好。”
钟定国的目光落在他捻灭烟头的手指上,继续道:“烟头也别乱丢。”
“放心,不能乱丢。”精悍男子立刻接口,顺手就将那捻灭的烟头塞进了自己灰夹克的内侧口袋里,还拍了拍,“揣好了,回头找垃圾桶再扔。”
钟定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这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言,转身推门,步入了男厕所。
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音。
厕所里光线略显昏暗,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的气味。
钟定国走到洗手池旁,并没有立刻点烟,而是双手撑着冰凉的陶瓷池边,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那张轮廓分明、却写满疲惫与凝重的脸。
就在刚才与那三人短暂交锋之后,他心中那股一直盘踞不散的不安感,此刻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荡漾开来,变得愈发清晰和强烈!
他猛地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出,他掬起一捧,用力拍在脸上。
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但心头那股莫名加剧的阴霾,却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去。
钟定国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却并未带来预期的平静。他皱着眉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反复检索着每一个细节,试图抓住那一闪而逝的、让他感到极度不适的根源。
与此同时,那三名男子已迅速回到了“小红帽”旅行团的队伍中。
团队此刻正聚集在游仙宫前殿的广场上,听导游进行讲解。
那导游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嗓门洪亮,带着职业性的热情:“各位团友,咱们现在所在的游仙宫,大家看,是不是特别新?
没错,这宫观是最近才修建开放的!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拔高,带着渲染气氛的得意,“咱们青城山,那可是自古以来的道教名山,老祖宗留下的洞天福地!
听说过‘青城天下幽’吧?说的就是咱们这儿!”
他挥舞着小旗子,继续口若悬河:“别看这游仙宫是新的,但咱们这宫主,那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齐云,齐天师!”
他刻意停顿,满意地看到不少游客露出了好奇和敬畏的神色。
“可能有些朋友对‘天师’这个名头不太了解,我给大家科普一下哈,”导游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在咱们国家,尤其是在道教协会里头,‘天师’这个称谓,那可不是自己随便就能叫的!
那是需要经过国家相关部门和道家协会层层审核、集体认定,才能授予的,身份极其尊贵,是真正有道行的高人!”
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啊,咱们今天来得不巧,齐天师目前正好不在山中,云游去了。
不然啊,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真能在哪个殿前廊下,碰到天师他老人家散步呢!
那要是能得见一面,沾点仙气,可是天大的机缘和福分啊!”
就在导游唾沫横飞地吹嘘时,那三名男子分散在人群边缘,脸上带着与其他游客无异的、略带好奇的微笑,但他们的目光,却如同精密的扫描仪,不着痕迹地、快速地掠过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殿宇的飞檐、来往的道士、执勤的安保,尽管他们穿着道袍、远处的制高点、以及通往后山和核心区域的路径。
其中那戴眼镜的男子,手指在卷起的地图上轻轻敲击,似在默默记下布局;精悍男子则看似随意地活动着脖颈,实则眼观六路;居中那面容普通的男子,眼神最为平静,也最为深邃,仿佛在将所见的一切,在脑中汇集成一张立体的地图。
周围的游客们被导游的话语带动,纷纷发出惊叹和议论。
“天师啊!听着就厉害!”
“真的假的?现在还有这种高人?”
“怪不得觉得这里气氛不一样,原来真有神仙坐镇!”
“可惜了,没碰上……”
“下次等天师在的时候再来拜拜!”
人群中,唯有一个穿着朴素、留着黑色短发的青年,神情与周遭的兴奋格格不入。
王响在听到导游确认“齐天师目前不在山中”时,他脸上原本怀揣的希望和期待,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干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难以掩饰的落寞。
道起五脏观:我在九十年代当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