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目光一凝。
“说下去。”
“王爷可暗中联络那些与山东被罢黜官员有旧,或与山东世家利益攸关的朝臣,尤其是与五姓七家关系密切者。”
杜楚客压低了声音。
“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太子此次,可是将他们得罪得不轻。王爷只需稍加引导,让他们意识到,唯有联合起来,形成更大的压力,才能迫使陛下召回太子,制止太子在山东的‘胡闹’。”
李泰若有所思。
是啊,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此刻恐怕比他还希望太子赶紧离开山东。
杜楚客继续分析。
“太子在山东,借赈灾之名,行揽权之实,罢黜地方官员,安插亲信,已然在山东道成势。”
“这些世家大族,岂能容忍自家地盘被如此侵夺?”
“他们此刻各自为战,实不可取。”
“王爷若此时伸出橄榄枝,表明愿意在朝中为他们发声,共同促成太子回朝,他们必然乐于呼应。”
李泰的心跳加速了几分,他仿佛看到了撬动太子的希望。
“联合他们……逼那跛子回来……”
“不错。”杜楚客点头。
“只要太子回到长安,离开了山东那块他刚刚经营起来的地盘,他便如同蛟龙离水,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他了。”
“他在山东所为,细节如何,还不是任由朝中评议?届时,是功是过,操作的空间便大了许多。更何况,只要人回来了,王爷您……自然也有更多机会。”
最后一句,杜楚客说得意味深长。
李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明白了杜楚客的未尽之语。
太子在长安,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总比在遥远的山东要好对付。
“可是,”李泰仍有疑虑。
“若是太子仗着灾情未完全平定,借口拖延,不肯回来呢?”
这是他最担心的一点,他总觉得太子此次离京,似乎别有用心。
杜楚客却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笃定的笑容。
“王爷多虑了。太子殿下……依臣看来,他定然是一时半会儿不想回来的。”
“哦?为何?”李泰追问。
“山东局面初定,正是他巩固权势、收揽人心的大好时机。债券之事尚未完全了结,他岂会甘心此时放弃一切,返回长安面对朝堂的攻讦?”
“他定会想方设法寻找借口,多在山东停留些时日。”
杜楚客分析道。
“而这,正是我们的机会。我们可以借此大做文章,暗示太子留恋外权,其心难测。”
“届时,无需我们再多言,陛下心中自然会生出疑虑和不满。”
李泰听着杜楚客的剖析,越想越觉得有理,心中的烦躁和愤怒渐渐被一种阴冷的算计所取代。
“好!”李泰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雍容,只是眼底深处寒光闪烁。
“就依先生之言。你即刻去安排,务必隐秘,先从与我们有旧,且与山东世家关联最深的几位御史、给事中那里入手。”
“本王倒要看看,我那好大哥,还能在山东逍遥多久!”
山东,兖州。
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毒辣,炙烤着刚刚经历劫难的大地。
官道旁的田野里,依稀能看到新补种的、稀疏矮小的秋粮苗子,在焦土中顽强地透出些许绿意。
更多的田亩则依旧裸露着,残留着蝗群过境后的狼藉。
李承乾与李逸尘一前一后,漫步在田埂之上。
侍卫们远远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既能随时护卫、又不打扰两人谈话的距离。
李承乾的右脚依旧有些不便,行走在略显坎坷的田埂上,身形难免微微晃动,但他拒绝了内侍的搀扶,坚持自己走着。
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眼神中已没有了初来时的震惊与无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沉静,以及更深沉的思虑。
他走到一棵枝叶还算茂盛的大槐树下,树荫投下一片难得的清凉。
“先生,在此歇息片刻吧。”
李承乾用衣袖擦了擦汗,率先在树荫下的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上坐了下来。
李逸尘依言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下,目光同样投向远方那片荒芜与新生交织的田野。
蝉鸣聒噪,更显得四周空旷寂静。
沉默了片刻,李承乾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充满了求知欲。
“先生,”
他转过头,看向李逸尘。
“此次山东之行,学生亲身与这些世家大族周旋,甚至亲手斩断了他们在临沂、兖州的几根爪牙……”
“事后回想,虽觉其势大根深,盘根错节,但……似乎也并非如学生往日所想的那般,不可动摇,不可战胜。”
他微微蹙眉,似乎在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在长安时,常听人言,得世家者得天下,失世家者失天下。”
“学生也曾以为,欲坐稳这储位,非得获取山东、关陇这些高门大族的支持不可。他们掌握着土地、人口、话语权,仿佛一念之间,便可定鼎乾坤。”
“可如今亲眼所见,亲手所为……他们也会恐惧,也会退缩,也会为了自保而断尾求生。”
“学生此番雷霆手段,他们除了暗中使绊子,明面上,不也照样得低头,献粮,交出替罪羊羔么?”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经过实战洗礼后产生的、对旧有认知的质疑和重新评估的冲动。
“学生心中有一惑,积存已久,望先生解惑。”
李承乾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这些世家大族,若说其真有翻云覆雨之能,为何在前朝,他们看似拥护大隋,最终却……却坐视,甚至助推了前隋的覆亡?”
他顿了顿,字句清晰地抛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
“前隋二世而亡,史书多归咎于炀帝穷兵黩武,滥用民力,以致天下皆反。”
“然学生细思,若无那些掌握地方、拥有私兵部曲的世家大族默许甚至暗中推动,那些缺少兵甲、缺乏组织的寻常百姓,纵然活不下去,揭竿而起,又岂能如此迅速地燎原天下,最终颠覆一个庞大的帝国?”
“这世家大族与王朝兴衰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前隋的覆灭,根源真的只在炀帝一人之失德失政吗?”
问完这番话,李承乾紧紧盯着李逸尘。
他感觉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一个被层层史书笔墨和道德说教所掩盖的、更为残酷和真实的权力内核。
李逸尘迎着他的目光,脸上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反而缓缓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笑容里,有赞许,有欣慰。
“殿下能思及此,已非常人。”
李逸尘的声音平和,在这寂静的田野间缓缓流淌开来。
“殿下所问,实已触及历代王朝兴替之核心机密。”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如何将这个超越时代的认知,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阐述清楚。
“世人皆道,隋炀帝杨广,暴虐昏聩,乃亡国之君典范。然则,”
李逸尘话锋一转,石破天惊。
“臣却以为,隋之速亡,其根由,并非全然系于炀帝一人之品行操守,亦非单纯因其征伐、开凿之役过于劳民。”
“其根本,在于大隋统治根基之内部分裂,在于炀帝意图打破自西魏、北周以来,已然固化的权力格局,却最终……被他所依赖,亦试图摆脱的那个核心集团所抛弃、所反噬。”
李承乾瞳孔骤然收缩。
“核心集团?”
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说法对他而言颇为新颖。
“不错。”李逸尘肯定道。
“便是以关陇军事贵族集团为核心,联合部分山东、江南士族,共同组成的支撑前隋统治的权力基石。”
“关陇集团……”
李承乾喃喃道,这个词汇他并不陌生,本朝的许多勋贵,包括他的父皇,皆出于此。
“自北魏分裂,历西魏、北周,至隋,天下虽几经分合,但实际掌控最高权柄的,始终是以武川镇军阀为源头,融合鲜卑贵族与关陇汉人豪强所形成的这个集团。”
“他们通过府兵制,掌控军队,通过垄断高官显爵,把持朝政。”
“通过联姻结盟,形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
李逸尘开始剖开那段历史的肌理。
“隋文帝杨坚,能顺利代周建隋,并非他杨氏一族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恰恰是因为他本身便是这个关陇集团的代表人物之一。”
“他的上位,得到了集团内部大多数势力的认可与支持。他是在这个集团的拥戴下,完成了改朝换代。”
李承乾若有所悟。
“所以,文帝时期,实则是与这关陇集团共享天下?”
“可以这么说。”李逸尘点头。
“文帝雄才大略,深知其中利害。他一方面依靠集团稳定统治,另一方面,亦开始尝试些许制衡。”
“例如,开创科举,意图打破门阀对仕途的完全垄断,修订《开皇律》,强调中央集权。”
“然则,这些举措尚属温和,未敢真正动摇集团根本。”
“甚至,为了迅速积累国力,实现天下一统后的稳定,文帝在某些方面,反而加深了对这一集团的依赖。”
李逸尘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微妙。
“殿下可知,史载文帝朝户口滋殖,仓廪充盈,乃至府藏皆满,称国计之富者莫如隋?”
“学生知晓,此乃父皇常引以为鉴之事。”李承乾答道。
“然则,”李逸尘的目光变得深邃。
“这‘富’,有多少是实实在在的民富,有多少……是建立在地方官吏为了政绩,为了迎合上意,而虚报户口、夸大垦田数目,从而使得朝廷征收的赋税,远远超出了百姓实际承受能力的基础之上?”
李承乾浑身一震,猛地想起李逸尘之前剖析“四业分民”时提到的朝廷政策与地方执行之间的扭曲。
“先生是说……文帝朝的数据,或有……虚假?过度征税,早已埋下祸根?”
“臣不敢妄断史书全为虚言。”
李逸尘谨慎道。
“但纵观历代,开国之初,为了迅速恢复元气,彰显治世气象,地方虚报、朝廷过度汲取,并非罕见。”
“文帝朝国力确猛然大增,然这‘富’的背后,是无数农户背负着日益沉重的租庸调。”
“这些被过度征收的财富,堆积在官仓府库之中,看似辉煌,实则如同堆积于千柴之旁。”
“只待一点火星,便可燎原。”
李承乾只觉得背后泛起一股寒意。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前隋的“开皇之治”。
原来那令人艳羡的富庶,底下竟潜藏着如此深刻的危机?
“那……炀帝呢?”他迫不及待地追问。
“炀帝杨广,聪颖博学,雄心勃勃。”
李逸尘评价道,语气中听不出褒贬。
“他看到了大隋表面繁荣下的隐患,也看到了关陇集团对皇权的掣肘。”
“他登基之后,急于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更急于……打破这固有的权力结构,建立一个真正由皇帝乾纲独断、超越门阀士族的新秩序。”
“于是,他营建东都洛阳,固然有控制山东、江南的战略考量,又何尝不是想摆脱关陇集团势力盘根错节的长安旧地?”
“他开凿大运河,沟通南北,固然有漕运军事之利,又何尝不是想借此掌控新的经济命脉,培养依赖于运河利益的新的官僚和商业群体,以分化关陇集团?”
“他三征高句丽,固然有拓土扬威之志,但动用如此规模的兵力、物力,难道没有借此消耗关陇集团掌握的府兵力量,并在这个过程中提拔忠于自己的寒门将领的意图?”
李逸尘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李承乾的心头。
他瞪大了眼睛,脑海中仿佛勾勒出一幅与史书描绘截然不同的图景——
一个锐意改革、试图集中皇权、挑战既有利益格局的帝王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然而,隋炀帝……他太急了。”
李逸尘的语气不带任何情感。
“他低估了关陇集团盘根错节的力量和反弹的决心。他试图建立的新秩序,缺乏足够坚实的新兴力量作为支撑。”
“他提拔的寒士,羽翼未丰。他倚重的江南势力,根基尚浅。”
“当他一次次动用举国之力,征发徭役,耗尽文帝时代积累的财富,使得本已不堪重负的民生更加凋敝之时,他不仅失去了民心,更重要的是……”
“他彻底激怒并失去了关陇集团的支持。”
“征高句丽惨败,损耗的不仅是国力,更是关陇集团的核心武力。”
贞观悍师:从教太子逆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