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公府,长孙无忌捻着胡须,在书房内缓缓踱步。脸上惯常的温和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倡导向学……举荐寒门……呵呵,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
他低声自语。
“如此一来,山东那些原本摇摆不定、或者被顶尖门阀压制的中小家族,恐怕人心都要被太子收拢过去了。这是要釜底抽薪啊……”
他不得不承认,太子这一招,比陛下这些年通过科举缓慢渗透的策略,要狠辣得多,也高效得多。
陛下还要顾及平衡,顾及旧臣的感受。
而太子,似乎毫无顾忌,或者说,他的顾忌更少,目标更明确。
梁国公房玄龄府上,这位以沉稳著称的宰相,看着幕僚送来的密信,也久久无言。
他出身清河房氏,本身也算士族,但并非顶尖。
他更能理解那些中等门户子弟的心态。
太子的举动,无疑是在他们心中点燃了一把火。
这把火,一旦烧起来,足以燎原。
他意识到,朝堂的格局,恐怕真的要变了。
而那些与山东世家关联密切的官员,如侍御史崔仁师、给事中郑仁泰等人,更是又惊又怒。
太子在山东打击他们的旁支亲族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要从根本上动摇他们世家立足的根基——文化垄断和仕途优势!
这简直是要掘他们的根!
恐慌和愤怒,在世家势力的圈子里迅速蔓延。
他们必须做出反应,必须阻止太子继续这么“胡闹”下去!
常朝。
太极殿内,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许多。
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李世民,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股暗流。
他面色平静,目光扫过丹陛下的众臣,尤其是在长孙无忌、房玄龄以及几位世家代表官员的脸上略微停留。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内侍监尖细的声音打破沉寂。
话音刚落,侍御史崔仁师便手持笏板,一步迈出班列,躬身道:“臣,崔仁师,有本奏!”
“讲。”李世民声音平淡。
“陛下,”崔仁师声音洪亮,看似恭敬,言辞却经过精心打磨。
“太子殿下奉旨赈济山东,劳苦功高,如今灾情已定,民心渐安,此乃陛下洪福,亦乃太子贤德。”
“然,臣闻殿下于山东,除赈灾外,亦多有涉足地方政务,罢黜官吏,举荐署员……”
“臣非敢质疑太子,然储君久在外,总揽一方事务,虽出于公心,恐亦惹人非议。且地方人事任免,自有朝廷法度、吏部铨选。太子殿下虽有协理之权,然过于深入,是否……稍有逾越?”
“臣斗胆进言,如今山东大局已定,是否当请太子殿下早日返京,一则可使殿下稍作休憩,二则亦可令地方政务重归朝廷正轨,以免……以免权责不清,滋生流言。”
他这番话,句句没有直接指责太子,甚至开头还肯定了太子的功劳。
但核心意思非常明确:太子在外面权力太大,手伸得太长,干涉了正常的人事任命,该回来了,再不回来,就要出问题了。
字里行间,充满了“为太子着想”、“为朝廷法度着想”的暗示,实则刀刀见血。
崔仁师话音刚落,又一位给事中郑仁泰出列附和。
“陛下,崔御史所言甚是。太子殿下乃国之储贰,当于东宫修德讲学,熟悉朝政大局。”
“山东赈灾,殿下已展现非凡之能,然具体地方庶务,终究非储君常职。”
“如今灾情既平,若殿下久留地方,恐使地方官员无所适从,亦恐……徒耗殿下精力于琐碎之事。臣亦以为,当请太子殿下返京。”
紧接着,又有数名御史、言官出列,言辞或委婉或恳切,但核心诉求只有一个:太子该回来了,他在山东的“专断之权”该收回了。
他们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
维护朝廷法度、避免储君劳顿、让政务回归正轨。
没有一句直接攻击太子德行或能力。
但联合起来形成的舆论压力,却如同无形的罗网,试图将太子从山东那个他刚刚经营起来的“地盘”上拉回来,并将他“插手地方人事”的行为,定性为一种“逾越”。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却是冷笑。
这些人的心思,他如何不懂?
高明在山东动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不敢直接攻击太子赈灾的功绩,便抓住“权责”和“法度”来做文章。
这时,一直沉默的长孙无忌也终于出列了。
他身为舅舅,又是首席功臣,他的话分量极重。
“陛下,”长孙无忌语气沉稳,显得更为老成持重。
“太子殿下山东之行,成效卓著,陛下与臣等皆是有目共睹。然,崔御史、郑给事中所言,亦不无道理。”
“储君久在外,确非长久之计。且臣听闻,西州开发事宜,诸多关节仍需太子殿下回京主持大局。”
“债券后续、移民实边、互市管理等,皆需太子殿下统筹决断。相较于山东赈灾后续之琐碎,西州之事,关乎我大唐西陲百年安定,更是当务之急。”
“臣以为,确可下旨,召太子殿下回京,以全其功。”
房玄龄也微微躬身道:“辅机所言甚是。太子殿下已立威于山东,民心已附,此时返京,正当其时。朝廷亦需殿下回来,主持西州大计。”
重臣们的接连表态,使得朝堂上的舆论几乎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所有的言辞,都包裹在“为太子好”、“为朝廷好”的外衣下,但汇聚在一起,形成的压力却如同潮水般涌向御座上的李世民。
李世民感到了一丝压力。
他不是不能强行压下这些声音。
但面对如此“政治正确”且由多位重臣联合提出的建议,若他一意孤行,坚持让太子留在山东,反而会显得反常,坐实了外界关于“太子权势过大”、“陛下难以掌控”的猜测。
他心中权衡着。
高明确实该回来了,西州之事也需要他。
但以这种方式被“逼”着召回,让他这个皇帝心中十分不快。
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不仅仅是召回太子那么简单,这是一次对东宫势力的试探和打压。
就在殿内气氛几乎凝滞,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最终决断的时刻。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清晰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风尘之色的鸿胪寺官员,手持紧急文书,未经通传便直入大殿,在丹陛下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高声禀报。
“启禀陛下!加急传讯!太子殿下銮驾……距长安城……不足二十里!在驿站等候陛下旨意!”
“什么?”
“太子回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
一瞬间,整个太极殿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激起千层浪!
方才还言辞凿凿、要求召回太子的众臣,此刻全都目瞪口呆,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
崔仁师、郑仁泰等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如同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疼。
他们还在弹劾太子久不归京,还在要求下旨召回,结果……太子已经快到家门口了!
长孙无忌的瞳孔微微收缩,捻着胡须的手指停顿在半空。
房玄龄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随即化为深沉的思索。
端坐在龙椅上的李世民,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露出了震惊之色!
高明……回来了?
就在这满朝文武,包括他这个皇帝,都在讨论该如何“体面”地将他召回的时候?
他是什么时候动身的?
为何百骑司没有提前收到任何消息?
他这一路,竟能如此悄无声息?
他发现自己,似乎又一次低估了这个儿子。
这份决断,这份行动力,这份……悄无声息间,便将满朝算计化为无形的手段!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只剩下那鸿胪寺官员急促的喘息声,以及无数道震惊、疑惑、惶恐的目光,交织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太子李承乾,以一种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方式,回来了。
长安城东二十里。
太子銮驾于辰时初刻便已抵达此处官驿。
依照礼制,储君外出归京,需停驾于都城二十里外,遣使奏报,待天子诏命,定夺迎仪。
李承乾端坐于驿馆正堂,一身玄色常服,神色平静。
窦静与王琮侍立两侧,眉眼间却难掩一路风尘与此刻的紧绷。
驿馆外,旌旗微垂,禁军肃立。
所有仪仗皆已按制摆开,却静默得只闻风声马嘶。
这份寂静,与二十里外那座举世无双的都城的喧嚣,隔空相望。
“殿下,”窦静趋前一步,低声道,“已按制遣使入京奏报。是否需催促……”
李承乾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不必。”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
“礼不可废。朝廷自有章程,我等在此静候便是。”
他目光投向窗外,远处长安城的轮廓在夏日薄雾中若隐若现。
这番等待,非止于礼仪。
更是他与长安城内那无数双眼睛,那无数番心思的第一次无声交锋。
他提前归来,打乱了诸多部署,此刻这二十里外的停顿,既是遵循祖制,亦是给朝廷,给父皇,也是给那些暗中窥伺之人,一个反应与权衡的时间。
他知道,自己山东一行所为,绝非仅仅平息了一场蝗灾。
太极殿内。
常朝已散,但核心重臣皆被留了下来。
气氛比之朝会时,更为凝滞。
李世民已换下朝服,着一身赭黄常袍,坐于御榻之上。
手指无意识地在榻沿轻轻叩击,目光扫过下方肃立的房玄龄、长孙无忌、高士廉等人。
“太子銮驾已至泸水驿。”李世民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依制停候。诸卿以为,当以何仪制迎太子还京?”
他没有问该不该迎,太子归京是天经地义。
他问的是“何仪制”,这其中的分寸,便是朝堂风向的体现。
殿内沉默了片刻。
长孙无忌率先开口,他捻着胡须,语气显得深思熟虑。
“陛下,太子殿下山东赈灾,功在社稷,安抚黎庶,扬威地方。更难得者,殿下于灾后倡导向学,激励寒俊,此乃深谋远虑,为国储才。臣以为,当以殊礼迎之,方可彰陛下嘉奖之功,显朝廷重储之意。或可遣一位宰相,率相关衙署主官,出城十里相迎。”
他这番话,将太子山东之行定了性,抬得很高。
建议的仪制也足够隆重。
遣宰相出迎,已是极高的规格。
高士廉微微颔首,补充道:“辅机所言甚是。太子殿下此番不仅平息天灾,更收拢山东士民之心,功莫大焉。仪制不可轻慢,以免寒了殿下与天下人之心。”他目光扫过众人,意在强调太子此举带来的“人心”收益。
房玄龄一直沉默着,感受着御座上投来的目光,也感受着殿内微妙的气氛。
他深知陛下此问的深意。
陛下此刻需要的,是一个既能彰显太子之功,又不至于过度刺激各方神经,同时更能体现朝廷掌控力的方案。
他缓缓出列,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山东之功,确需旌表。诸公所言礼制,亦为国之根本,不可轻废。”
“然,太子殿下此行,非比寻常巡狩或省亲,乃陛下钦差,总督一方赈灾事宜,功成而返。”
他顿了顿,见李世民目光专注,继续道:“然,若遣宰相出城十里,略有逾制之嫌。”
“臣愚见,或可折中。由臣代陛下,出城至五里亭迎候太子殿下。臣忝为尚书左仆射,总领政务,太子殿下山东之行亦关乎地方吏治民生,由臣出迎,名正言顺。”
“五里之距,既显朝廷重视,又不违礼制大体。待殿下入城,陛下可于两仪殿设宴,亲自慰劳,如此,恩威并济,礼制俱全。”
房玄龄此议,可谓老成谋国。
他自身分量足够,代表朝廷迎出五里,既给了太子颜面,又未突破宰相出迎十里的高规格。
将迎接地点定在五里亭,距离适中,寓意深远。
更重要的是,他主动请缨,将自己置于此事之中,既能代表朝廷,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陛下意志的直接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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