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两仪殿内,檀香袅袅。
殿中的气氛却因为朝廷要发放债券筹集钱粮而稍显凝重。
今日并非大朝,与会者皆是三省长官、六部首脑及几位核心的宰辅之臣,算是一次决定要务的小范围议政。
太子李承乾坐在御阶下左侧的特设座位上,背脊挺得笔直,右脚因足疾微微偏向一侧,双手拢在袖中。
他的目光低垂,思绪纷飞。
就在昨日,经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皇帝最终用印,一份加盖着朝廷大印,宣告发行五十万贯“贞观裕国券”的敕令,即将颁布。
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与往日审议重大国策时的反复斟酌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五十万贯“官债”,名义上是为了充实国库,以备边防、水利等不时之需。
票面印制虽也讲究,但无论是用纸的厚实、雕版的精细、防伪的复杂程度,都远逊于东宫之前为西州和山东事发行的债券。
然而,它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大唐朝廷,是皇帝李世民的权威,其信用背书,在这些朝廷大臣看来,远比东宫更为厚重。
可李承乾感觉到隐隐的不安。
他担忧的并不是因为这债券会给东宫发行的债券形成压力。
他听过李逸尘深度分析过债券的使用方式。
知道这东西泛滥会非常危险。
他曾连夜草就奏疏,恳切陈词,以市面债券流通现状、民间蓄财有限作为说明,痛陈朝廷骤然发行如此巨量债券,恐超出吸纳之能,一旦信用有瑕,或偿付出现预期困难,必将引发灾难。
到时朝廷威信受损,会达到无法挽回的局面。
他的奏疏清晨便已送入两仪殿,但此刻,他坐在殿中,却感受不到一点其奏疏被重视的迹象。
父皇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而几位重臣……他眼角余光扫过面无表情的长孙无忌,闭目养神的房玄龄,还有眼神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某些官员,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众卿,”李世民终于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声音平稳无波。
“贞观裕国券即将发行天下。此番发行,意在缓国库一时之急,亦是为后续边备、工事预作绸缪。诸卿可有未尽之言,或施行之细则,可在此一并议定。”
话音刚落,民部尚书唐俭便率先出列,他掌管国家财政,对此事最为热心。
他躬身道:“陛下圣明。去岁用兵薛延陀,虽大获全胜,然军费耗损颇巨。今岁各地上报需修缮之水利、官道不下数十处,皆需钱粮。发行裕国券,实为开源良策,可解燃眉之急。臣已督责民部,加紧印制,不日便可于两京及诸道州府同步发行,定能迅速募集所需。”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那五十万贯钱已唾手可得。
李承乾的眉头狠狠一跳,他忍不住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唐尚书,五十万贯并非小数目。东宫前番发行债券,虽亦得民间响应,然其数远不及此,且有其特定用途。”
“如今朝廷骤然发行如此巨量,用途又较为宽泛,民间蓄财有数,恐……恐难以尽数吸纳,若生滞涩,反为不美。”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观冷静。
唐俭还未回答,一旁的中书侍郎岑文本却轻笑一声,出列道:“太子殿下多虑了。东宫债券能行,乃因殿下信用卓著,筹划得宜。然我大唐朝廷,陛下君临天下,威加海内,四海升平,万民归心。”
“朝廷之信用,莫说五十万贯,便是百万贯,以陛下之天威,天下富民商贾,亦当踊跃输诚,岂有滞涩之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
更隐隐将购买债券拔高到对皇帝、对朝廷“输诚”的政治高度。
李承乾心中一沉,他知道岑文本素与魏王李泰亲近,此言看似推崇朝廷,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打压东宫此前债券成功的意义。
并将他的担忧曲解为对朝廷信用的质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目光转向御座上的李世民。
“父皇,儿臣并非质疑朝廷信用。然债券之事,自有其规律。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市面流通之资财总量有限,骤然投入过多债券,如同往池塘中过量注水,恐引发水漫堤岸之患。”
“儿臣是担心,若债券价格波动,或兑付时稍有拖延,损伤的乃是朝廷颜面和天下百姓对朝廷的信任。”
他试图用更形象的比喻来说明其中的风险。
这时,一直沉默的长孙无忌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
“太子殿下体恤民情,顾虑周全,臣等欣慰。”
他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然殿下或许过于谨慎了。我大唐贞观以来,风调雨顺,仓廪渐丰,民间殷实者众。”
“前番东宫债券流通市面,颇受追捧,甚至溢价交易,足见民间资金充裕,渴求稳妥之增值门路。”
“朝廷此番发行裕国券,年息定得合理,偿还期限明确,更有大唐国运作为担保,依老臣看,非但不会滞涩,恐怕还会供不应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承乾略显苍白的脸,继续道:“至于殿下所忧价格波动、兑付延迟之事……”
“陛下乃千古明君,朝廷亦非前隋昏聩之政,岂会自毁长城?”
“届时国库收入,自然优先保障债券兑付,此节无需过虑。”
“当下之急,乃是尽快募集钱粮,巩固边防,兴修水利,此方是社稷根本。若因噎废食,徒耗时机,反为不智。”
长孙无忌的话,让李承乾的担忧变成了杞人忧天。
他搬出了“国运担保”,指出了“民间资金充裕”的“事实”,更将李承乾的担忧定性为“过于谨慎”甚至“因噎废食”。
这番言论,既迎合了皇帝急于解决财政问题的心态,也符合大多数朝臣认为朝廷权威至高无上的认知。
李承乾感到一阵无力。
他知道,舅父这番话,几乎代表了在场绝大多数重臣的想法。
他们看到了东宫债券的成功,只看到了其敛财之便,却未能,或不愿去深究其下隐藏的经济规律和风险。
在他们看来,凭借朝廷的无上权威,足以碾压一切潜在问题。
房玄龄此时也睁开眼,缓缓补充道:“辅机所言甚是。太子殿下之虑,可记为日后施行中需谨慎防范之处。”
“然当前国事所需,发行裕国券确为可行之策。老夫以为,可先按此数额发行,若果真如殿下所忧,出现吸纳不及之状,再行调整亦不为迟。”
房玄龄的话更像是一种折中和安抚,看似采纳了太子的部分意见,实则还是支持了立即发行的主张。
李承乾显得无奈,李逸尘说过信用的崩塌,往往只在瞬息之间,岂是事后可以轻易“调整”的?
李承乾看着满殿几乎一边倒的赞同之声,看着御座上沉默不语,显然已被说服的父皇,他知道,自己那份奏疏,以及此刻的力争,都已是徒劳。
他还能说什么?
难道要指着这些重臣的鼻子,说他们不懂信用,不识风险?
难道要强硬地坚持己见,被扣上“阻碍国策”、“不顾大局”的帽子?
他缓缓低下头,不再争辩。
因为他知道,再多的言语,在此刻都已苍白无力。
李世民看着儿子最终低下头,那倔强身影中透出的落寞,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但旋即被决断所取代。
他朗声道:“既然如此,‘贞观裕国券’便按照原定方案发行。中书、门下、民部需通力协作,确保此事顺利。”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道。
李承乾随着众臣默默退出两仪殿。
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在宫道之上,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方才殿中的对话。
“他们只看到眼前的五十万贯,却看不到其后可能引发的滔天巨浪!”
“东宫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用……民间刚刚对债券产生的信任……都要被这五十万贯冲垮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大量的朝廷债券涌入市面,供过于求,价格开始下跌,人们恐慌性抛售,连带东宫债券也受到牵连,价值缩水……
那些因为信任东宫,将家财投入债券的商贾富民,将会遭受何等损失?
届时,民怨沸腾,矛头会指向谁?
发行债券的朝廷和东宫,都将成为众矢之的!
而这一切,本可以避免!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愤怒交织在他胸中。
他空有太子的名分,空有看清危机的眼光,却无法阻止这辆正朝着悬崖狂奔的马车。
他抬起头,望向东宫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焦虑。
他必须立刻见到李逸尘!
现在,或许只有李逸尘,才能理解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才能为他剖析这危局,才能告诉他,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东宫该如何自处!
他加快了脚步,不顾右脚踝传来的阵阵刺痛,朝着东宫显德殿的方向疾行而去。
与此同时,两仪殿内,李世民并未立刻离开。
他独自坐在御座上,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份李承乾呈上的、满是忧虑的奏疏。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他低声重复着儿子奏疏中的话,深邃的目光投向殿外晴朗的天空。
他并非完全不懂李承乾的担忧。
作为帝王,他深知物极必反的道理。
但眼下,国库的空虚,边防的压力,各地亟待兴修的工程,都是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
东宫债券的成功,像是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一扇快速筹集资金的大门。
在巨大的现实需求面前,那潜在的风险,似乎值得一冒。
更何况,正如长孙无忌等人所言,以大唐朝廷之威,难道还镇不住这区区债券?
“高明……你还是太过年轻,太过理想化了。”
李世民轻轻叹了口气,将奏疏合上,放在御案一角。
“有些险,是不得不冒的。但愿……你的担忧,只是担忧。”
话虽如此,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还是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心底悄然划过。
只是这丝不安,很快就被帝王的自信和对现实的权衡压制了下去。
朝廷的巨轮,已经按照既定方向,开启了新的航程。
而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暗礁密布,此刻,无人能知。
东宫,显德殿。
他没有立刻召见李逸尘,而是独自跛行至书案后坐下进行一次复盘。
他首先想到的是“博弈”。
今日两仪殿中,父皇、舅父、房相、唐俭、岑文本……每一个人都是一方棋手。
父皇要的是快速解决国库空虚,维持边备与工程,这是他的核心利益。
舅父等人,或为迎合圣意,或为维护朝廷权威,或本就对东宫心存忌惮,他们的选择自然是支持发行。
而他自己,看到了潜在风险,却因势单力孤,无法改变局面。
在这场博弈中,他的“不合作”或“反对”策略,在对方联合的“支持”策略面前,显得无力。
接着是“信用”。
李逸尘反复强调,信用如同白纸,一旦玷污,再难复原。
东宫之前苦心经营的债券用雪花盐隐性担保、允许流通等方式,才让债券在民间建立了信任,甚至产生了溢价。
这信用的建立,何其艰难!
而朝廷,拥有更大的权威,本应更珍惜这份信用。
可如今,他们只看到了信用的“借贷”功能,看到了能快速换来钱粮的便利,却忽视了信用的“承载”极限。
东宫的债券和朝廷的债券,看似不同,但在民间看来,都是“官家”的凭证。
一旦朝廷债券因量过大或使用不当出现问题,必然牵连东宫债券。
这就是信用的连带风险。
他李承乾担忧的,正是这种信用的系统性崩塌。
然后是“权衡”。
朝廷只权衡了“得到五十万贯”的即时利益与“可能存在的风险”之间的轻重,并认为利益远大于风险。
但他们没有仔细权衡,或者说选择性地忽略了“风险一旦发生”的代价有多大。
那将是朝廷威信扫地,是民间财富蒸发,甚至可能引发民怨。
这个潜在的“隐形成本”,高到无法估量。
而他们为了眼前的收益,甘愿冒此奇险。
这违背了李逸尘说过的“边际效用”和“机会成本”原理——当投入超过承受的临界点,新增的投入带来的不是正效用,而是负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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