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独自在显德殿内跛行,案上摊开着空白的奏疏纸张,墨迹已干。
他方才试图将心中翻涌的忧虑与复盘所得再次形成文字,笔提起数次,终究又放下。
博弈、信用、权衡……李逸尘所授的这些,此刻在他脑中反复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能扭转乾坤的切实方略。
他看清了危局,却寻不到破局之刃。
他深吸一口气,不能急,不能乱。
唯有与逸尘商议,方能厘清这纷乱思绪,寻得东宫在此漩涡中的立足之地。
次日,朝廷明发敕令,正式昭告天下,发行“贞观裕国券”,总额五十万贯,以充国库,备边、修渠、缮宫等用。
敕令由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审核,加盖皇帝玉玺,流程迅捷无比。
与东宫债券分设的一贯、十贯、百贯三种面额形式不同,这“贞观裕国券”只发行了百贯与千贯两种大额券。
敕令一出,朝野表面波澜不惊,暗里却已暗流涌动。
魏王府,书房。
李泰手中摩挲着一份刚送来的敕令抄本,圆润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
他看向坐在下首的杜楚客,语气轻快。
“朝廷到底还是走了这一步。五十万贯……呵呵,父皇这是被国库的空虚逼得狠了。”
杜楚客躬身道:“殿下,此乃良机。东宫前番债券成功,市面溢价近两成。”
“此番朝廷债券,信用更胜东宫,初期抢购之下,溢价可期。且此次发行多为大额,非豪族巨贾不能轻易购得,正合我等。”
李泰点头。
“本王也是此意。你立刻去办,动用府中能动用的钱帛,尽可能多购。”
“还有,传话给与我们交好的几家,让他们也务必跟上。”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记住,现在购入,是替朝廷分忧,彰显忠心。但东西拿到手,先捂着,不要急着出手。待市面需求起来,价格上扬,再慢慢放出去。”
“这其中的利差,便是我们的。”
“属下明白。只是……东宫那边,太子殿下昨日在两仪殿似有异议?”
李泰嗤笑一声。
“那跛子,迂腐而已。他只看到风险,却不见其中大利。朝廷权威岂是东宫可比?”
“父皇既已下旨,便是定论。他再担忧,也是徒劳。我们只管做我们的事。”
他挥挥手。
“快去办吧,莫要落在人后。”
属官领命而去。
李泰独自坐在房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他不仅要借此牟利,更要借此进一步打压东宫。
若朝廷债券大获成功,而他李泰在其中获利颇丰,更能显得他眼光独到,善于把握时机,对比之下,太子之前的担忧便成了笑话。
赵国公府,内堂。
长孙无忌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一位掌管府中财货的心腹老仆。
他将敕令放在案上,神色平静无波。
“府中能抽调出多少现钱?”
“若不动田产、宅邸,能动用的铜钱、绢帛,约可换购八千贯债券。”
“都购了吧。”
长孙无忌淡淡道:“以府上名义,分开几次购入,不要过于扎眼。”
“是。购入之后……”
“存入府库,暂不动用。”
长孙无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如今购入,是表明我等对朝廷国策的支持。至于何时出手……待价而沽即可。”
“东宫债券能溢价两成,朝廷债券,初期溢价或许不及,但也不会差太多。这笔收益,稳当。”
他放下茶杯,目光深邃。
他支持发行此券,固然有迎合圣意、解决国库困难的考量,但同样也看到了其中的利益。
长孙家虽为后族,权势熏天,但维持这等门第,开销巨大,能有此稳妥进项,何乐而不为?
至于太子所言风险……在他看来,以朝廷之威,足以弹压一切不稳。
即便有些许波动,也伤不及他们这些最早入局、消息最灵通的顶层人物。
梁国公府,房玄龄处理此事则更为低调。
他并未大肆筹措资金,只吩咐管家动用部分闲散钱财,购入了一千贯债券。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各大坊曲,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大宅中,也纷纷亮起灯火。
崔家、卢家、郑家、王家……这些山东郡姓,以及韦家、杜家等关陇世族的当家人或核心人物,都在仔细研读那份敕令,并与幕僚、账房紧急商议。
他们看得分明。
朝廷这是效仿东宫,但要玩得更大。
东宫债券面额小,利于流通,某种程度上是向民间让利,培育市场。
而朝廷一上来就是百贯、千贯的大额,目标直指他们这些掌握大量财富的世家豪族。
“这是要我等‘报效’朝廷啊。”
一位崔姓老者捻须沉吟。
“也可视为一次机会。”
身旁的另一位先生低声道。
“东宫债券之利,我等此前未能全力介入,已失先机。此番朝廷债券,信用更足。若早期购入,待其如东宫债券般升值,转手之间,利润可观。且此时购买,亦是向陛下示好。”
老者点头:“不错。朝廷既然开口,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何况,确有利可图。吩咐下去,调集资金,购入一万五千贯。”
“其他几家,想必动作也不会慢。”
类似的对话,在各大家族中上演。
他们盘算着家底,权衡着政治表态与经济收益。
最终,几乎所有的顶级世家都做出了类似的决定。
积极响应,大量购入。
他们资金雄厚,动辄上万贯的购入额,对于五十万贯的总盘来说,已是举足轻重。
他们的打算与李泰、长孙无忌等人如出一辙。
先购入,握在手中,等待债券在市场上因供不应求而自然升值。
他们掌控着庞大的商业网络和影响力,有信心在合适的时机,将这些大额债券逐步转售给依附于他们的商贾、或是地方上的豪强。
现在出手为时过早,且容易引起朝廷注意,显得吃相难看。
他们要的是水到渠成,名利双收。
在这些权贵与世家的带动下,一些消息灵通、嗅觉敏锐的巨商大贾也开始闻风而动。
他们或许拿不到最核心的消息,但从权贵府中透出的些许风声,以及朝廷发行大额债券的举动本身,已让他们判断出——此物有利可图。
他们开始筹措资金,准备在债券正式上市后,尽快分一杯羹。
整个长安的上层社会,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共识:抢购“贞观裕国券”,等待升值。
东宫,司议郎班房。
李逸尘坐在自己的值位上,面前摊开着一份公文,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
窗外天色有些阴沉,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棂,落在略显陈旧的书案上,映出他沉静的侧影。
关于“贞观裕国券”的发行细则,他已通过正式渠道知晓。
当听闻李泰、长孙无忌、房玄龄以及诸多世家大族纷纷第一时间大量认购时,他心中那最后一点不确定的阴影,也彻底消散了。
他搁下笔,身体微微向后。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在心中默念。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将东宫债券与这新出的“裕国券”放在一处比较。
东宫发债,是为了西州那片看得见、摸得着的土地,为了安置那些嗷嗷待哺的徙民,是为了实打实的边陲稳固。
那雪花盐,更是如同定海神针,虽未明言,却让持有债券的人心里有底,知道东宫手里攥着旁人没有的好东西。
而且,一贯、十贯的面额,恰恰好,能让它在市井间流转起来,买米买布,支付工钱,它活了起来,成了血,成了肉,融进了长安城的脉搏里。
所以它能溢价,因为它有用,因为它被需要。
可朝廷这“裕国券”呢?
“充盈国用,以备边储工役之需”——这话太空了。
用在何处?
边储几许?
工役何方?
没有一样是具体落地的。
它不像是在为某个前程筹措粮草,倒像是开了一张巨大的借据,盖上了皇帝的玉玺,便要天下人认账。
其心不纯,其根已浮。
百贯,千贯,李逸尘几乎能想象到,寻常巷陌的百姓,那些支撑起市井繁荣的行商坐贾,看到这数额时会是如何瞠目结舌。
这根本不是给他们用的。
这东西,从诞生之初,就没想过要流入那活色生香的东市西市,没想过要沾染那人间烟火气。
它生来就是为了在那朱门高户、世家库房里堆积,成为一串串冰冷的数字,一场场待价而沽的算计。
没有流通,便没有生机。
一件死物,如何能像活水般升值?
五十万贯……这个数字在他脑中盘旋。
他粗略估算过民间可能吸纳的闲资,东宫此前已吸纳不少,如今这五十万贯的巨兽闯入,那些顶尖的权贵世家或许吞得下,但他们吞下,不是为了用,而是为了等。
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升值梦。
可梦总会醒。
当他们都等着将手中的债券转卖给下一个“聪明人”时,谁才是最后一个接手的人?
一旦有人等不及,或者风声稍有不对,开始抛售,这看似坚固的堤坝,便会从第一道裂缝开始,迅速崩塌。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信用连带。
东宫债券好不容易才在民间建立起那点脆弱的信任,让许多人相信这盖着官印的纸片能值钱,能换东西。
可民间如何能分得清东宫的印和朝廷的印?
在他们眼里,都是“官家”的凭证。
“贞观裕国券”若烂了,臭了,谁还会信东宫那几张纸?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泰、长孙无忌、那些世家……他们的踊跃,此刻看来,无异于在干柴堆旁举着火把跳舞。
他们的贪婪和短视,会加速这场危机的到来。
他们以为凭借权势可以操控一切,却不知道一旦决堤,洪流可从不问来者是谁。
而且让李逸尘认为更加危险的是,那位雄才大略的帝王,或许正站在疆域图前,眼中燃烧着被巨额资金点燃的征服欲望。
债券的成功,会给他一个危险的错觉——财富可以如此轻易地获取。
他却忽略了,这看似轻易得来的财富背后,是悬在帝国信用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些建立在脆弱债券信用基础上的宏大计划,一旦信用崩塌,所带来的反噬将是毁灭性的。
李逸尘缓缓睁开眼,目光透过窗户,望向那阴沉压抑的天空。
一切脉络都已清晰,结局几乎可以预见。
这不是他能阻止的狂澜,这是权力傲慢必然要品尝的苦果。
他轻轻摇了摇头,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缝。
他知道,李承乾此刻必定心乱如麻。
他已经跟李承乾说了,等。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一场围绕“贞观裕国券”的抢购盛宴,在长安的上层社会悄然上演。
五十万贯的巨额债券,在敕令下达后的短短数日之内,竟被这些蜂拥而至的权贵、世家和巨贾一扫而空!
民部衙门门前车水马龙,前来申购和交割的人络绎不绝,场面之火爆,远超当初东宫发行债券之时。
消息传入宫中,李世民闻之,龙颜大悦。
两仪殿内,李世民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大唐疆域图》前,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帝国的每一寸山河。
东起沧海,西抵葱岭,北漠南疆,尽在掌握。
然而,他的目光最终却久久停留在辽东那片区域——高句丽。
那个前隋炀帝倾尽国力三征而未果,致使帝国崩塌的梦魇之地。
那个至今仍不时挑衅,阻断新罗、百济朝贡,被视为帝国东北边疆最大隐患的蕞尔小邦!
一股前所未有的雄心,或者说,是被长期压抑的征服欲望,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这一刻被“贞观裕国券”的空前成功彻底点燃!
“五十万贯……顷刻即罄……”
李世民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信而睥睨的笑意。
“看来,朕还是低估了天下的财力,低估了朕的威信!”
他仿佛看到,无穷无尽的财富正通过这小小的债券,汇聚到他的手中。
化作无数的粮草、军械、战马、舟船……
国库空虚?
那已是过去!
有了如此便捷的敛财神器,还有何大事不可为?
贞观悍师:从教太子逆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