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场景,比任何捷报、任何祥瑞都更直接地彰显着他的权威。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关于“贞观裕国券”发行圆满成功的奏报上。
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笑意。
那笑意里,有帝王的矜持,有夙愿得偿的快意,更有一丝……被巨大成功冲刷后,对过往认知的颠覆感。
“原来……财用之事,竟可如此解决。”
他喃喃自语。
曾几何时,为了筹措一场战事的粮饷,他与房玄龄、杜如晦等心腹重臣彻夜不眠。
殚精竭虑地计算着国库的每一个铜板,权衡着每一项开支,甚至不得不暂停某些地方的工程,削减宫廷用度。
那段时间,他深刻体会到了何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开拓与守成,雄心与财力,如同一对无形的枷锁,时时制约着他的步伐。
尤其是高句丽。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悬挂于侧殿墙壁那幅巨大的《大唐疆域图》,视线牢牢锁定在辽东那片区域。
那里,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
前隋三征而不克,百万生灵涂炭,国库为之空虚,最终酿成倾覆之祸。
这段历史,他熟稔于心,亦引以为戒。
登基以来,他内修政理,外抚诸夷,积蓄国力,但内心深处,扫平高句丽、永绝东北边患的念头,从来没有熄灭过。
只是,这需要海量的钱粮支撑,需要举国之力,他一直在等待,在忍耐。
而现在,“债券”这把钥匙,仿佛瞬间为他打开了通往宝库的大门。
“五十万贯只是开始……”李世民的眼神越来越亮,如同燃烧的火焰。
“若明年,再发一次……不,发行百万贯!甚至更多!”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次日,常朝。
太极殿内,百官肃立。
但与往日那种按部就班的沉闷气氛不同,今日的空气里似乎漂浮着一种隐约的躁动与兴奋。
许多官员的目光,在扫过御座上的皇帝时,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切。
李世民端坐于龙椅之上,将下方众臣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并未立刻提及债券之事,而是依照惯例,处理了几件日常政务。
然而,当话题不经意间转向边备与各地工程时,气氛陡然变得热烈起来。
兵部尚书李勣率先出列,声若洪钟。
“陛下!去岁虽破薛延陀,然北疆诸部,如突厥残部、契丹、奚等,其心难测,仍需重兵镇抚,严加防范。”
“如今军中铠甲、兵刃,多有老旧损毁,战马亦需补充。臣请拨付专款,更新武备,操练精兵,以备不虞!”
他话音刚落,工部尚书段纶便紧接着上前。
“陛下,臣亦有本奏。关中漕渠,多年未有大修,河道淤塞,输运不便,若遇丰年,关东粮米难以迅速西运,遇有战事,更是掣肘。”
“还有黄河几处险工,年年小补,终非长久之计,一旦决口,祸及数州。此皆关乎国计民生,刻不容缓,需立即筹措巨款,大兴工役!”
紧接着,民部、礼部、甚至宗正府的官员也纷纷开口,或陈述边防紧要,或强调水利攸关,或提出宫室修缮、祭祀典礼亦不可轻忽。
言谈之间,所需的钱粮数额一个比一个巨大,理由一个比一个冠冕堂皇,仿佛若不能满足,立刻便会动摇国本,危及社稷。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却是一片冷然。
他如何看不出,这突如其来的“要钱”热潮,根源正在于那五十万贯“裕国券”的成功。
这些臣子,看到了朝廷获取钱财的“新路子”,以往不敢想、不敢提的庞大计划,如今都迫不及待地摆上了台面。
他们眼中闪烁的,不仅仅是所谓的“为国请命”,更有对那即将可能再次涌出的巨额资金的渴望与算计。
“众卿所言,朕已知晓。”
待殿内稍静,李世民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国家诸事,千头万绪,确需统筹。然钱粮之用,亦需分个轻重缓急。”
他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李勣和段纶身上。
“兵部所请更新武备,工部所请修缮漕渠、河工,皆为紧要。着两部详细核算所需,拟出具体条陈,报朕御览。”
“臣遵旨!”李、段二人躬身领命,脸上难掩喜色。
这时,中书侍郎岑文本出列,朗声道。
“陛下,前番‘贞观裕国券’发行,天下响应,万民景从,足见陛下威德加于海内,亦见民间财力之丰沛。”
“如今国用浩繁,百业待兴,若仅靠常年税赋,难免捉襟见肘。”
“臣愚见,不若未雨绸缪,可着手筹划,于明年再行发行新一期‘裕国券’,专款专用,以应军国大事之需。如此,则不误边备工役,亦不增百姓赋税,实为两全之策。”
这番话,瞬间在朝堂上引起了更大的波澜。
多数官员,尤其是那些从中看到部门利益或个人机会的,脸上都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纷纷附和。
“岑侍郎所言极是!”
“此乃开源良策,陛下圣明!”
“若能再发债券,则诸事可定矣!”
一时间,殿内充满了对再次发行债券的期待与鼓吹之声。
仿佛只要印出那些纸券,所有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一种过于乐观,甚至带着几分狂热的情绪,在百官之间弥漫。
李世民看着这一幕,心中那份因债券成功而滋长的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种一呼百应、仿佛无所不能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清晰地体验过了。
他甚至隐隐觉得,自己过去那些年的精打细算、量入为出,是否显得有些……过于保守了?
“看来,众卿与朕,心意相通。”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昂扬。
“前番‘裕国券’之效,确出朕之意料。天下归心,财力可用,此乃天佑大唐!”
他微微停顿,目光变得锐利而深远。
“着令中书、门下、民部,即日开始,筹划明年发行新一期‘贞观裕国券’事宜!数额……务求充足,以应国用!”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高呼,声震殿宇。
在这片欢呼声中,李世民仿佛看到了明年旌旗招展、大军东进的壮阔场景。
他甚至已经想到,届时,他要御驾亲征!
不仅要带上能征惯战的将领,更要带上太子李承乾!
让他亲眼目睹大唐的赫赫军威,亲身经历开疆拓土的荣耀!
这,才是培养储君的最好方式!
朝会在一片看似蒸蒸日上、雄心万丈的气氛中结束。
百官退朝时,许多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红光,三三两两议论着未来的宏图,言语间充满了对无限资金的憧憬。
东宫,显德殿。
他挥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坐在对面的李逸尘。
“先生,你都看到了。”
李承乾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焦虑。
“朝堂之上,如今已是这般光景。父皇决心已定,要再发巨债,以充征伐之资。各部衙门眼见有了这‘便捷’财路,要钱的奏疏如同雪片,仿佛一夜之间,大唐处处都是非投巨资不可的‘要务’。”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
“孤昨日粗略算了算,仅是今日殿上提及的几项,若尽数批准,所需钱粮便已远超此次五十万贯之数!”
“这还仅仅是开始!……先生,学生这心里,实在是不安!”
李承乾抬起头,目光紧紧盯着李逸尘,寻求着支撑和答案。
“学生知道,你之前说过要‘等’。可如今这形势,还能等吗?”
“一旦朝廷债券滥发,信用崩塌,首先受到冲击的,便是我们东宫的债券!那些信任学生,将家财投入其中的商民,该如何是好?东宫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点声望,难道就要随之付诸东流?”
李逸尘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待李承乾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殿下所虑,臣明白。局势已然到了关键时刻。”
“若仅仅是这五十万贯债券,以其背后朝廷的权威,加上初期被权贵世家囤积,短期内或可维持表面平稳,即便有些许波动,以东宫目前掌握的资源和信用,尚可周旋,甚至利用雪花盐的隐性担保进行托底,抵挡一阵。”
“然,殿下看清了问题的核心——信誉在于‘预期’,而不在于三年后是否真的能兑现。”
李逸尘语气加重。
“如今朝廷上下,从陛下到诸臣,已然形成了一种危险的预期。认为凭借朝廷权威,可以无限制地通过发债获取财富,而无需立刻付出实质性的代价。”
“这种预期一旦成为共识,并且开始付诸行动,那么信用的崩塌,就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而是何时、以何种方式爆发的问题。”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所以,我们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是的,殿下。我们必须未雨绸缪,主动布局,以应对必将到来的风暴。”
李逸尘目光锐利起来。
“东宫现在要做的,有几件紧要之事。”
“第一,巩固根本,储备实物。东宫手握制盐之法,尤其是山东盐场已能量产雪花精盐,此乃我们目前最硬的底气。”
“殿下,应立即下令,加大山东及其他可控盐场的生产,囤积大量精盐。”
“同时,用盐向民间、商队大规模换取粮食、布匹、等物资。”
“我们要在信用货币可能贬值之前,尽可能地将‘信用’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任何时候都能保值的物资!”
“以此构筑东宫应对危机的实物基础。”
李承乾眼中一亮。
“以盐易物?好!此法可行!盐乃每日必需,民间趋之若鹜,必能换回大量所需!”
“第二,利用舆情,谏言节制。”李逸尘继续道。
“殿下也注意到了,东宫近年来举措得当,尤其在山东赈灾和西州筹划中,赢得了不少中下层官员的认可和支持。”
“此刻,东宫不能明着反对陛下征伐大计,但对于朝廷各部盲目扩大的开支,尤其是那些并非紧急、或明显虚耗钱粮的项目,东宫系统下的官员,要敢于发声,依据《唐律》和财政规章,进行有理有据的谏言和反对。”
他顿了顿,强调道:“这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而是为了彰显东宫的理性、稳重和顾全大局,与朝廷上下的狂热形成对比。”
“同时,这也是在事实上延缓信用透支的速度,为我们争取更多准备时间。”
李承乾重重点头。
“学生明白了!明日便召见几位可靠的御史和门下省官员,他们会知道该如何做。”
“第三,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李逸尘压低了声音。
“殿下必须想办法,全面辖制工部!”
“工部?”李承乾微微一怔。
“对,工部!”李逸尘肯定道。
“工部掌天下屯田、山泽、工匠、水利、交通诸事,看似不如吏部、民部显赫,实则关乎国计民生根本。尤其在当前形势下,掌控工部,意义重大。”
他详细解释道。
“其一,殿下可以工部名义,大力鼓励并资助各地匠人,改进、改良农具,兴修小型水利。”
“目标是提升粮食亩产!只要粮食产量能有所增加,便能增强整个社会应对危机的能力,稳定民心。”
“这是应对可能出现的物资短缺、物价飞涨的最根本手段。”
“其二,对做出卓越贡献的匠人,奖励要厚,要足以震动天下!不仅是钱财,更要赐予爵位、官职,打破士农工商的隔阂。”
“让天下人看到,只要有一技之长并能利国利民,便能得到东宫的赏识和重用!”
“此举,一则可激发匠人积极性,二则可为东宫吸纳实干人才,三则……可潜移默化地动摇世家门阀对仕途的垄断。”
李承乾听得心潮起伏。
“重赏匠人……提升农产……先生,此策大善!”
李逸尘内心默默思忖着。
自己不是很懂这些具体的工具构造,但是物理知识还是能给人解释清楚的,毕竟是个老师。
只要给出明确的方向。
哪怕只有一两样成功,对于农业生产力的提升也是巨大的。
这比直接去搞那些超越时代的金融手段,根基要扎实得多。
他抬起头,看着李承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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