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虽感诧异,但无人敢违逆,纷纷退开一段距离,留下李逸尘与赵小满在工坊一角。
李逸尘找了两块木墩坐下,示意赵小满也坐。
少年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坐在边缘。
“小满,”李逸尘不再用官话,而是带着些许地方口音的土语,这让他显得亲和了许多。
“你爹说你爱看人干活,都看出些什么门道?说给我听听。”
或许是李逸尘平和的态度,赵小满的紧张稍缓。
他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小声开口:
“俺……俺看磨坊的驴拉磨,驴不走中间,总爱贴着磨道外圈走……那样省劲。”
李逸尘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孩子竟注意到驴会本能地选择力臂更长的路径来省力。
“还有呢?”
“还有……井台打水,辘轳把儿长的摇着轻快,把儿短的摇着沉。”
赵小满越说越顺。
“俺试过,长的摇一圈,手上用的劲儿小,但得多摇好几圈才打上一桶水;短的摇一圈就上来大半桶,可胳膊累得酸。”
李逸尘心中震动。这孩子不仅观察入微,还亲自验证过!他已经凭直觉摸到了“省力不省功”的朴素道理。
“那你改这弩机,也是看出什么了?”
“嗯,”赵小满点头,“原先那蹬杆太短,蹬一下,脚上要使大力气,腿都绷酸了。俺就想着,能不能像摇长把辘轳那样,把蹬杆改长点。俺就试了好几种连杆,想找个不长不短、正好省力的法子……”
李逸尘看着他黝黑的小脸,心中感叹万分。
这孩子不懂什么“杠杆原理”,却从驴拉磨、摇辘轳这些日常里悟出了门道,还能活用到军国重器上!
李逸尘心中感叹,这已经是非常朴素的“功的原理”和“机械利益”的直观应用了!
这个孩子,是个天生的实践物理学家和机械工程师的苗子!
他缺乏的只是系统的理论梳理和更广阔的视野。
李逸尘前世身为教师,见到这等良材,爱才之心大起。
他自己并非工科专精,所知的物理知识也多为基础理论和宏观概念,具体的机械设计并非强项。
但若能将一些基础的力学原理、思维方法传授给这个孩子,以他的观察力和实践能力,未来能达到何种高度,简直不可限量!
这或许比他亲自去搞一些超越时代的发明,更能符合这个时代的接受程度,也更能从根本上推动“生产力”的进步。
“小满,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李逸尘看着他,认真地问。
赵小满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地、直直地看向李逸尘,那双原本怯懦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渴望。
“想!俺……俺一直想不明白,为啥有的法子就省劲,有的就费力……李公,您……您知道?”
“我知道一些道理,”李逸尘缓缓道。
“但这些道理,可能和你平时想的不太一样,需要你慢慢去想,去验证。你愿意学吗?”
赵小满几乎没有犹豫,用力地点了下头,声音虽轻却坚定。
“俺愿意学!”
看着少年眼中那簇被点燃的求知火焰,李逸尘知道,自己或许在这个大唐贞观年间,播下了一颗远超时代的种子。
这颗种子能否长成参天大树,尚未可知,但至少,他看到了希望。
他站起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好。你先回去。以后若有空,我来寻你。我们慢慢聊这些‘为什么’。”
赵小满再次重重地点头,看着李逸尘的目光里,已充满了孺慕与期待。
李逸尘转身,走向等候在远处的工部主事和赵铁柱。
消息像一阵风,卷过长安城权贵府邸的屋檐。
太子擢升工匠赵铁柱为官,其子赵小满入将作监的旨意,已然明发。
一时间,几大世家的家主书房里,灯烛亮至深夜。
次日,御史台和几位世家出身的官员的奏疏,便摆在了李世民的案头。
内容大同小异,言辞或激烈或委婉,核心只有一条:太子殿下此举,逾越规制,混淆士庶,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动摇了国本。
李世民放下最后一本奏疏,手指按在微蹙的眉心上。
他理解太子的用意,此举是为了进一步收拢工匠之心,推进那些在他看来奇技淫巧却能富国强兵的事物。
赏赐金银布帛,他绝不会多想半分。
但直接授以官身,这就触碰到了那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线。
他李世民为何要大力推行科举?
不就是为了打破世家对官路的垄断,将选拔人才的权力收归中枢?
可科举取士,取的终究是“士”,是读过书、明道理的寒门子弟。
他们本质上是落魄的士族,依然在这个体系之内。
如今太子将一个抡锤造器的工匠,直接提拔到与十年寒窗的进士同等的位置上,这已经不是打破世家特权,这是在松动整个“士”与“工”的阶层根基。
这是他暂时不愿看到的,他希望的是一种可控的、有序的打破方式,而非如此直接的跳跃。
但他没有立刻批示。
太子如今全权辖制工部,用人行政皆在其职权范围内。
为一个从八品下的主事官职亲自下旨申斥太子?
这显得他这个皇帝太过小气,也过于干涉儿子的施政。
皇帝的沉默,被世家们解读为是一种纵容。
他们不能坐视这条口子被撕开。
既然皇帝不便开口,那么,就需要一位能代表他们声音的皇子出面。
魏王府,书房。
李泰送走了最后一位前来拜访的世家代表,崔家的家主。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忧民之情,郑重承诺。
“崔公放心,此事关乎国体,泰虽不才,亦不能坐视礼法规制被轻易践踏。明日朝会,泰必当面向父皇陈情,务求一个妥善的处理。”
将崔家主送至门口,看着他的马车远去,李泰脸上的凝重瞬间化为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几乎是快步流星地返回书房,对着坐在下首默默品茶的杜楚客,声音都带着几分上扬。
“杜先生!真乃天赐良机!哈哈,天赐良机啊!”
他来回踱步,双手激动地搓动着。
“那跛子自毁长城,竟行此荒诞之事!世家们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主动找上门来。有他们支持,本王此次定要让他栽个大跟头!”
杜楚客缓缓放下茶杯,脸上并无李泰那般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
他抬起头,看向兴奋难耐的李泰,声音平稳地开口。
“殿下,还请三思。”
李泰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住,不解地看向杜楚客。
“先生何出此言?此等良机,难道要坐视不理?”
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快,觉得杜楚客过于谨慎了。
杜楚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殿下,您可曾仔细想过,为何之前几次我们针对太子的行动,大多功败垂成?”
李泰皱了皱眉,走到主位坐下,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
“先生请讲。”
杜楚客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
“臣近日无事,将太子自开放东宫,乃至赈灾、辖制工部的种种行事,细细梳理了一遍。发现了几点关键之处。”
“哦?”李泰被勾起了好奇心。
“先生发现了什么?”
“其一,太子行事,看似主动出击,实则大多时候,他处于守势。他先立下一个靶子,或是推行一项新政,然后,静待别人去攻讦。”
“待对方攻势已成,他再后发制人,一击致命。开放东宫是如此,对付谣言亦是如此。他从不首先挑起非必要的争端。”
李泰的眉头渐渐锁紧,他回忆起过往,似乎确实如此。
每次都是他们率先发难,结果却往往被太子巧妙化解,甚至反戈一击。
杜楚客继续道:“其二,殿下您回想一下,当初您为何能屡屡在陛下面前得宠,甚至在朝中形成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
李泰沉吟道:“那时……他性情急躁,时常顶撞父皇,行事确有不当之处,被我们抓住要害。”
“不错!”杜楚客点头。
“那时是太子在主动犯错,或者主动攻击我们,而我们,是在反击!站在道义的制高点进行反击!那时我们的策略,在大部分时间里,是有效的。”
李泰的眼神闪烁,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杜楚客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复盘后的清醒。
“而反观最近几次我们的失利,细细想来,似乎都是我们……主动发起的攻击。我们以为抓住了机会,实则可能正踏入对方预设的领域。”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泰脸上的兴奋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
他不得不承认,杜楚客的分析切中要害。
太子的行事风格,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悄然改变。
变得沉稳,变得善于借力打力。
“那……以先生之意,”李泰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次世家群情汹涌,我们难道要置之不理?这岂不是寒了世家之心,让他们觉得本王无能,不敢与太子相争?”
他内心挣扎,既觉得杜楚客说得有理,又舍不得这送到手中的力量和机会。
杜楚客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不,殿下。臣不是让您不管。恰恰相反,这次世家主动来投,是极大的好事,是殿下积蓄力量的大好时机,绝不能错过。”
李泰更加困惑了。
“既不能主动攻击,又要把握机会,先生此言,岂非矛盾?”
“关键在于,如何管。”杜楚客解释道。
“殿下刚才的想法,是否是想亲自冲到前台,在陛下和百官面前,与太子就此事正面交锋?”
李泰默认了,他刚才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便是主动攻击。”杜楚客缓缓道。
“殿下为何不换一种方式?为何不将主动权,真正揽在自己手里,而非是争一时口舌之快?”
“先生的意思是?”
“殿下请看,”杜楚客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两个圈。
“如今朝中,已隐隐形成一派围绕在太子身边的势力,可称之为‘太子党’。这些人,或是寒门出身的新晋官员,或是在原本家族中不得志的旁支庶子,太子给了他们晋身之阶和希望。”
他又在另一个圈点了一下。
“而世家大族,尤其是其中的核心人物,对此深感恐惧。他们害怕太子的做法会彻底瓦解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他们需要一个人来代表他们的利益,对抗太子的这种侵蚀。”
李泰看着案几上的水渍,似乎明白了什么。
杜楚客继续道:“殿下当下要做的,不是急于亲自上阵与太子辩个是非长短。”
“那样,殿下依旧是冲在前面的卒子,胜负难料,且容易引火烧身。”
“殿下应该做的,是成为那个能将所有恐惧太子、反对太子的人凝聚起来的核心!您要引导他们,而不是被他们推着走!”
“具体该如何做?”
李泰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眼神亮了起来。
“很简单,”杜楚客沉声道。
“殿下不必主动与太子对峙。您只需要让太子的所作所为加深他们对于太子的恐惧,让他们越来越恐惧,越来越不安。”
他顿了顿,看着李泰的眼睛。
“当他们的恐惧累积到一定程度,他们就会更需要殿下,将殿下视为他们唯一的希望和屏障。”
“到时候,根本无需殿下亲自出面请求,他们自然会动用全部的力量和关系网络,前赴后继地去阻止太子,去维护他们的利益,而这一切的最终受益者和领导者,都将是殿下您。”
“殿下则稳坐幕后,审时度势,或在关键时刻推波助澜,或在适当时机出面收拾局面,收取最大的收益。”
李泰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他完全明白了杜楚客的意思。
这不是退缩,这是以退为进,是从台前走到幕后,是从一个冲锋陷阵的将领,转变为一个运筹帷幄的统帅啊!
他不再是被世家利用来对抗太子的刀,而是要成为握刀的人!
“妙!妙啊!”
李泰忍不住拍案叫绝,之前的郁闷和急躁一扫而空。
“先生真乃吾之子房!如此一来,太子在明,我在暗。他做得越多,反对他的力量就越强,而本王的力量就越雄厚!”
“等他引起众怒,甚至引起父皇更深疑虑之时,便是本王的机会!”
贞观悍师:从教太子逆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