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7年8月30日的白金汉宫音乐会,是一个音乐史上几乎不可能复制的奇迹,以致于人们往往称它为“维多利亚的音乐加冕之夜”。
音乐史研究者们常说,倘若把欧洲当时的音乐天才绘成一张星空图,那么那晚的白金汉宫便是银河坍塌的地点。
门德尔松、肖邦、李斯特、塔尔贝格、老约翰·施特劳斯、克拉拉·诺韦洛、约翰·布拉汉姆、亨利·布拉格罗夫……
这里的每一个名字,单拎出来都足以撑起一个乐派,而他们竟然在同一晚登上同一个舞台。
白金汉宫音乐会阵容之盛,堪比奥林匹斯众神降临。
然而,当夜真正的巅峰,不是任何一位独奏家,而是那位被后世称为“帝国之耳”的男人——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亚瑟·黑斯廷斯的《威灵顿进行曲》,在音乐史上具有双重意义。
一方面,它是19世纪军乐传统的集大成者。从贝多芬的《威灵顿的胜利》到门德尔松的《苏格兰交响曲》,都可视作它的远亲。
另一方面,《威灵顿进行曲》的直接影响同样是巨大的。
翌年,老约翰·施特劳斯在维也纳出版了改编自《威灵顿进行曲》的《英伦军号圆舞曲》。
门德尔松在信中提到:“伦敦在那一夜听懂了和声中的道德韵律。”
李斯特则带着那份震撼回到巴黎,写下《英雄诗章》系列的初稿。
甚至连年轻的勃拉姆斯,后来听老一辈描述此夜盛况时,也在笔记上写道:“那是钢琴、管弦与人心的三位一体”。
倘若从十九世纪的音乐艺术有一页可被铭刻于天顶,那必定是这场开启了浪漫主义盛期的白金汉宫音乐会。
在这场音乐会上,门德尔松象征着秩序,肖邦象征着灵魂,李斯特象征着火焰……
而亚瑟·黑斯廷斯,他象征的是统治。
——《大英音乐年鉴(1901年纪念版)》哈罗德·斯宾塞
当李斯特结束试琴,掀开天鹅绒帘幕走进白金汉宫的演出后台的时候,外面的乐团已经开始调弦。
虽然大伙儿谁都没有开口,但所有人都感觉的出来,音乐会后台的气氛不是一般的压抑。
在李斯特看来,这种压力主要源自于今晚到场嘉宾的崇高身份和超高规格。
两位欧洲国家的君主,一位是英国女王,另一位则是比利时国王。
甚至于,还有比利时国王的妻子——法国的玛丽公主。
除此之外,所有驻伦敦的外国公使和特派代表也全都收到了邀请,不论是旧大陆上的普鲁士、奥地利、俄国、西班牙,还是新大陆上的美利坚、墨西哥、巴西与智利。
另一方面,这种无形的压力也来自于演出现场高手云集。
白金汉宫音乐会的指挥总监由素有伦敦第一指挥美誉的迈克尔·科斯塔出任,嘉宾指挥席位则由原伦敦爱乐协会第三乐团指挥亚瑟·黑斯廷斯摘得。
与此同时,音乐会伴奏乐团也有两个,其中一个是成立于乔治四世时期的英国皇家乐团,另一个则是圣詹姆士剧院联合乐团。
英国皇家乐团的实力当然无需质疑,通常来说,只有那些最杰出的乐手才能获得进入皇家乐团的荣誉。
至于圣詹姆士剧院联合乐团,这个新乐团的成立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其中的骨干成员,基本全都是圣詹姆士剧院经理阿尔弗雷德·邦恩先生从实力雄厚的老东家科文特花园剧院与德鲁里巷剧院挨个挖来的。
当然了,对于李斯特而言,这样的乐团倒也算不上稀奇。
因为只要这位“钢琴之王”愿意,他同样可以请来世界顶尖的巴黎音乐协会乐团和巴黎歌剧院乐团为他伴奏。
真正令他感受到些许压力的,还是面前的这张节目单。
今晚的音乐会序曲,挑的是罗西尼《塞维利亚理发师》,由迈克尔·科斯塔指挥皇家乐团领衔上演。
接下来出场的是伦敦第一女高音,19岁的克拉拉·诺韦洛小姐。
《克拉拉·诺韦洛小姐肖像》英国画家爱德华·皮特·诺韦洛(克拉拉的哥哥)绘于1833年
她唱的是贝里尼歌剧《梦游女》里的知名选段《Ahnoncredeamirarti》(啊!满园鲜花凋零)。
紧接着是曾经统治伦敦男高音演唱界长达二十年的约翰·布拉汉姆先生,没错,就是那位把圣詹姆士剧院卖给帝国出版和邦恩先生的布拉汉姆先生。
倘若当初他1831年的时候没有不明智地与人合资四万镑,买下摄政公园的大竞技场,又于1835年耗资三万镑建造圣詹姆士剧院。那么这位纵横英伦四十余年的知名男高音,本可以拿着大把的钞票安享晚年。但现如今,布拉汉姆先生为了还债,只能重返舞台,拼了命的四处演出。
亨利·布拉格罗夫先生出现在演出名单里倒是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毕竟他长期担任着皇家乐团独奏小提琴家的职务,并且从威廉四世时期开始便备受阿德莱德王后的青睐。也正是由于阿德莱德王后的资助和推荐,布拉格罗夫几年前才有幸前往黑森-卡塞尔,拜在德意志名家路易·施波尔门下潜心深造,并得到了在汉诺威广场音乐厅举办“四重奏音乐会”的殊荣。
在眼下这个阿德莱德王后不幸丧偶的时期,布拉格罗夫登台演出,向台下的阿德莱德王后表达安慰,无论如何都是理所应当的。
布拉格罗夫先生的《D大调幻想曲》结束后,出场的是近来在维也纳声名鹊起的约翰·施特劳斯先生。
他的华尔兹组曲《向英国女王维多利亚致敬》一看就知道是专程献礼的。
只不过以上这些伦敦音乐界的名角,虽然都颇具实力,但毕竟与李斯特不属于同一赛道。
因此,他更关注的,还是接下来的钢琴曲四连击。
莱比锡布业大厅乐团音乐总监菲利克斯·门德尔松,携新作《庄严变奏曲》作品54号登台献礼。
前不久刚刚拒绝了沙皇尼古拉一世招安,坚决推辞俄国御前首席钢琴家职务的弗雷德里克·肖邦,带来《夜曲》(降B小调)与《波兰舞曲》(降A大调“英雄”)。
目前欧洲风头最盛的钢琴家,西吉斯蒙德·塔尔贝格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摩西幻想曲》。
而在塔尔贝格之后出场的,正是他钢琴之王弗朗茨·李斯特。
今晚,他将在白金汉宫音乐会的舞台上,以《唐璜的回忆》与塔尔贝格一决高下,他要当着全欧洲的面告诉所有人,究竟谁才当得起欧洲第一钢琴家的名头。
李斯特看到这里,不由得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放平心态,毕竟在李斯特看来,他只要正常发挥,塔尔贝格就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他对于自己的实力就是这么自信。
忽然,李斯特睁开了眼睛。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李斯特重新拿起了那张节目单,从头到尾又扫视了一遍。
他在找一个名字。
亚瑟·黑斯廷斯在哪里?
李斯特可没有忘记,他这次来到伦敦,可不光是为了击败塔尔贝格,也是为了打垮黑斯廷斯这个不敢与他正面回应的钢琴懦夫。
可是,白金汉宫音乐会搞得这么声势浩大,怎么看不见黑斯廷斯的影子?
合着他只是在嘉宾指挥那一栏挂个名?
钢琴呢?
曲子呢?
免战牌又高高挂起了?
李斯特一想到这里,都气笑了,他把节目单随手拍在身旁的桌子上:“这算什么?挂个嘉宾指挥的名头,却连一首曲子都不敢弹。”
他走到更衣镜前,解开领口的第一个钮扣,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了呼吸后才慢慢系上:“真是个聪明人。不弹琴,就永远不会错,不下场,就永远不会输。但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今晚,只要我一上台,全场立马就会知道,谁是欧洲的第一的钢琴家。到了那时候,我倒要看看你坐在指挥台上,是要装聋,还是装瞎。”
他站直身子,重新拾起节目单,将其折成三折,插进口袋,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了亚瑟,该说什么话来让他难堪。
李斯特正想着,该怎么措辞才最能让亚瑟·黑斯廷斯这个只敢在报纸上露面的王八蛋在台上坐立难安。
后台更衣室那扇刷着红漆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肖邦。
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泰晤士河里爬上来似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上的黑色燕尾礼服松垮垮地挂着,额头止不住的往外冒汗。
肖邦站在门边迟疑了几秒,似乎还在犹豫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
李斯特一眼就看出了他脸色不对,嘴唇略微泛紫,呼吸有些浅。
李斯特对此心知肚明,肖邦这不是病了,而是典型的“肖邦式恐惧反应”。
每次一旦演出场面太大、观众太多、王公贵胄挤满了前排,他这位才华横溢的波兰朋友就会焦虑。
“弗雷德里克。”李斯特主动迎了上去,朝他打趣道:“你这是看见了哪位漂亮姑娘吗?别紧张,再漂亮的姑娘你也配得上。”
肖邦朝他牵强地笑了一下,没回话,只是摘下了手套,把它攥在手里。
他的眼睛转向桌上的茶壶,又转回李斯特的脸,最后才低声说了一句:“外面……好像来了不少人。”
“喔,可不止是不少人。”李斯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大半个世界都坐在那儿呢。维多利亚女王、利奥波德国王、玛丽公主,再加上普鲁士的绶带、俄国的大胡子、西班牙的香水、还有美洲来的咖啡豆和朗姆酒。”
肖邦没接话,只是幽怨的瞄了李斯特一眼,嘴角轻轻动了动。
李斯特见状,笑意更浓了:“放轻松些,亲爱的。如果你弹错了音符,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偶尔也会弹错,但是在大部分观众看来,有时候你的错音也是品味的一种。”
肖邦轻轻吸了口气:“我不是怕弹错。”
“那难道是怕弹对了吗?”李斯特弯下腰打开茶壶边的糖罐,从里面取出两块糖,一块放进自己杯子里,另一块扔给了肖邦:“你总不能是在担心自己弹得太好,让其他人误以为你是在挑衅吧?”
肖邦接住糖块,轻轻点了下头:“我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毕竟……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抢风头的。”
李斯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当然不是,但是,我是!弗雷德里克,你知道今晚节目单上谁的名字没有出现吗?”
肖邦愣了一下,皱眉问道:“谁?”
李斯特转过身来:“你的那位老朋友,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亚瑟?”肖邦有些诧异:“他不是指挥最后一曲吗?我看见他的名字写在了背面。”
“背面?”李斯特赶忙翻转节目单,果不其然,他在背面找到了亚瑟的名字。
——SirArthurHastings,Kt.,指挥。
但是,曲目栏里,依旧空空如也。
连个作品名都没有。
甚至连“作者”一栏都故意空了出来,好像那首曲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又或者,是谁都不愿意承担这个作品造成的连带责任似的。
李斯特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好半天,旋即轻轻一笑,把节目单翻回正面,啪地扣在桌子上。
“你看看,弗雷德里克,这就是黑斯廷斯的风格。不登台,不署名,只在角落里站着,但偏偏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才是这场音乐会的灵魂。”
肖邦含着糖块想了半天,他也不知道亚瑟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但是以他对亚瑟的了解,以亚瑟曾经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伸出过援手的经历,肖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认可李斯特的看法。
只不过,他毕竟不是那种擅长与人争执的性格,肖邦只得委婉的替亚瑟回护道:“弗朗茨,你对他的误解太深了。亚瑟绝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一个连死亡都不畏惧的人,会害怕登台演出吗?”
“或许吧。”李斯特嗤笑一声:“弗雷德里克,我不了解他过去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是现在,他在我的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哪怕他肯冒险登一次台,出一次丑,我都要为他的勇气起立鼓掌。毕竟在钢琴上,输给我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但问题是,他从来不肯。仅就过去这段时间他的所作所为来看,这家伙简直是天底下最擅长算计的阴险小人。”
他喝了口茶,似乎觉得味道太淡,索性又加了一块糖,然后继续说道:“你仔细想想,他挑的是指挥这个位置。你注意到没有?这场音乐会从头到尾,没有哪个节目是他亲自安排的,可他偏偏挑了最后一首来指挥。他想干什么?无非就是想把所有人的掌声都截在自己那儿。你我都是办过独奏会的,所以你应该明白,不管最后一首曲子演出效果怎么样,散场前观众的掌声总是最热烈的。”
肖邦含着糖块,嘴角蠕动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可是……他也没主动要求指挥最后一首吧?我听说演出顺序是维多利亚女王亲自安排的。”
李斯特闻言一愣,随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带着点哄小孩的语气道:“喔,弗雷德里克,你太可爱了。你是不是还天真的以为,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是明面上看起来那样公平公正?”
肖邦虽然想要反击李斯特,但是奈何他实在是不善言辞,想了半天也只能拿出一句:“弗朗茨,亚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你还在替他说话。”李斯特放下茶杯,白了他一眼:“你的嘴笨得就跟石头似的,要是你想和我吵一架,那我建议你还是请乔治·桑来吧。至少她说起话来是连着脑子的,你这副模样,我连还嘴都觉得有点欺负人。”
肖邦被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堪。
他试图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苦笑着摇头:“你……弗朗茨,你这人有时候真的太刻薄了。”
“刻薄?”李斯特眉毛挑了挑:“我这是诚实。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什么人吗?就是像黑斯廷斯那样的,嘴上不说,心里全是算计。既想保留自己钢琴家的身份,又不愿拿出作品接受检验。既不想被拿来比较,又想站在所有人之后收获最辉煌的掌声。”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那张节目单:“不过,说他是懦夫也好,是算计也罢,总之他成功了。他把自己藏进了今晚最安全、又最危险的位置上。”
肖邦这时终于抬起了头,反问道:“可如果亚瑟真的有什么压箱底的作品,你又会怎么样呢?”
“如果他真有压箱底的作品?”李斯特重复了一遍肖邦的话,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嘲笑的怜悯:“那我还真要恭喜他,终于鼓起勇气做了点音乐家该做的事情。”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张节目单,轻轻晃了晃:“可惜啊,他要是写了新作品,为什么不署名?为什么要空着曲名、空着作者栏?是担心不够体面,还是怕别人说他借舞台之便自我吹捧?”
李斯特将节目单甩回桌上,啪地一声,响得刺耳。
“我看啊!多半还是他那套老把戏,找一首早年没人演过的汉德尔小品,或者拜托维也纳宫廷的哪位老音乐家借几页曲谱来,把它拼接剪裁,改一改调性,再加点军鼓铜管,就是一首献给女王的新作了。毕竟,他的拿手好戏《钟》,不就是剽窃的帕格尼尼吗?”
肖邦闻言赶忙打断道:“不是剽窃,而是改编。”
“改编?他经过帕格尼尼的允许了吗?”李斯特对此嗤之以鼻:“我把话放在这里,弗雷德里克,假使他今晚指挥的不是所谓的改编曲,那十有八九就是某位被遗忘前辈的旧稿子,像什么柯德利、艾尔顿之流,那些一百年没人翻过的作曲家。他挑一首大家或许听过名儿,但没听过内容的曲子来演,反正谁也不会细究。”
听到李斯特对亚瑟几近侮辱之能事,向来好脾气的肖邦终于忍不住了,他涨红了脸站起身道:“弗朗茨!你必须收回你今晚说过的一切!”
肖邦原以为李斯特会反驳他,岂料对方居然痛快答应。
“可以!”李斯特轻蔑道:“不过,前提是他真的敢演出自己的新作,而且写得还不错。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弗雷德里克,哪怕你不说,我也会向他鞠躬致歉。但是!在他拿出真材实料之前,无论如何,今晚这场音乐会,属于我!”
李斯特话音刚落,更衣室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穿着皇家制服的随员快步走来,手中捧着一张厚纸,轻声问道:“请问是李斯特先生还有肖邦先生吧?这是今晚最后一曲的说明单,我们刚刚从宫务大臣办公室拿到。”
李斯特挑了挑眉:“给我吧。”
他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嘴角原本还挂着笑。
但下一秒,笑意瞬间僵住了。
李斯特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没有说话。
直到肖邦凑过来,也看到了这份纸条。
只见纸上写着:
《威灵顿进行曲》(WellingtonMarch)
作曲:SirArthurHastingsandPrinceAlbertofSaxe-CoburgandGotha
指挥:SirArthurHastings
首演时间:1837年8月30日
地点:白金汉宫音乐厅
大不列颠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