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噩长夜小说 > 大不列颠之影 > 第二百一十五章 作曲家是钢琴家的最高表现形式
  白金汉宫的走廊里,空气仿佛被厚重的帷幔裹住,连回声都显得迟疑。

  从远处传来微弱的音调,那是皇家乐团调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即将窒息的野兽,在喉咙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呼吸。

  塔尔贝格坐在镜子前,姿态一如既往的完美、得体,可镜中的眼神却不小心泄露了他内心的紧绷、焦虑。

  虽然他与李斯特是同龄人,二人同样是早慧的音乐神童。

  但神童与神童之间显然也是存在差距的。

  李斯特十三岁就在巴黎的卢浮宫剧院音乐会上一战成名,那个时候媒体就已经开始将他与莫扎特相提并论了,整个巴黎也都为之倾倒。这场演出开启了他辉煌的巡演生涯,在接下来的十二年中,李斯特的足迹遍布整个欧洲。

  哪怕是在英国,李斯特的名声同样不小,因为早在1825年,他就曾在温莎城堡为乔治四世独自演奏过。

  塔尔贝格则是在十四岁时便在维也纳进行了首场演出,并大获成功。而在此之后,他被母亲冯·韦茨拉尔男爵夫人送往伦敦,与菲利克斯·门德尔松一同拜在伦敦爱乐协会音乐总监伊格纳兹·莫谢莱斯门下学习钢琴。

  虽然塔尔贝格的进步速度很快,但在莫谢莱斯先生门下,他显然不如门德尔松受到的关注多。

  当门德尔松已经可以在伦敦爱乐协会独挑大梁的时候,塔尔贝格还在第三乐团担任亚瑟·黑斯廷斯的替补钢琴手。

  直到亚瑟告别演出舞台,塔尔贝格才终于得到了一飞冲天的机会。

  接连不断的演出,很快就让他在伦敦积累大量人气,而在伦敦取得成功后,他也踏上了那条远赴欧洲巡演的道路。

  1834年,年仅二十二岁的塔尔贝格就被奥地利皇帝弗朗茨一世授予“宫廷演奏家”头衔。

  1836年,他在巴黎音乐学院音乐厅首演,这场轰动性的成功使他在短时间内便名震欧洲。

  然而,他那看似不可阻挡的上升势头,却在李斯特结束休假返回巴黎后戛然而止了。

  李斯特回到巴黎不到一周,便立刻在埃拉尔音乐厅召开独奏会,向所有巴黎人宣告钢琴之王的凯旋。

  而作为给李斯特的回敬,仅仅一周之后,塔尔贝格便在皮埃尔·齐默尔曼先生主办的音乐晚会系列演出中登台反击。

  但没过多久,李斯特于3月9日再次登台献艺,而塔尔贝格这次则选择在短短三天之后登上巴黎音乐学院大厅,再掀塔尔贝格狂潮。由于现场喝彩声经久不息,以致于塔尔贝格竟然无法完成既定曲目,而事后巴黎媒体也盛赞其钢琴技艺精妙绝伦、令人叹服、堪称奇迹。

  很显然的是,那位傲气的钢琴之王看到这样的报道是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七天之后,李斯特豪掷重金,租下了拥有三千座位的歌剧院,于3月19日携管弦乐团举行日场音乐会,现场不止座无虚席,而且还成功打破了塔尔贝格保持的单场收入一万三千法郎的巴黎音乐会记录。

  原本从明面上看,李斯特与塔尔贝格好像是旗鼓相当、你来我往,谁也不能证明谁更强。

  直到3月31日的那个夜晚……

  如果还能再选择一次,塔尔贝格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选择出席那场为意大利流亡者募款的慈善音乐会……

  诚然,亲爱的克里斯蒂娜·贝尔乔约索公主的评价或许并无恶意,而且从那天晚上的演出效果来看,她给出的判词确实也不偏不倚。

  《克里斯蒂娜·特里武尔齐奥·贝尔乔约索公主肖像》意大利画家弗朗切斯科·海耶兹绘于1831年

  但是“塔尔贝格是首屈一指的钢琴家,而李斯特是举世无双的存在”这句话,依然刺痛了塔尔贝格的心,也打击了他在音乐界的声誉。

  塔尔贝格的目光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那双手,修长、完美、从不出错的手,此刻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首屈一指”与“举世无双”之间,看似差距不大,可其中的分量却足以压垮他的自尊。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那张折痕密布的节目单,仿佛是在问自己:“今晚,你是会嬴,还是,又要做那位‘首屈一指’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起身之际,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谁?”

  “打扰了,西吉,我是亚瑟·黑斯廷斯。”

  塔尔贝格一怔。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毯上滑出一道闷响。

  他快步走到门前,推开那扇门。

  站在门外的人身着一袭深黑燕尾服,纯白的马甲和白领巾,外加修身的长裤和油量的背头。

  一时之间,塔尔贝格竟有几分恍然,仿佛时光倒退回了七年前,回到了那个他还在给亚瑟当替补钢琴手的岁月。

  “爵士,您怎么来了?”

  “我想在演出开始前,亲自向你问候。”亚瑟自然地走进更衣室,随手拖了把椅子坐下:“或许你不知道,但是我对你今晚的演出寄予了相当的期待。或者说,不仅仅是我,还有你的老师莫谢莱斯先生以及你的师兄菲利克斯·门德尔松,今晚他们都到场了,而且菲利克斯还自告奋勇的要求,要在钢琴四重奏中为你们打头阵热场。”

  塔尔贝格的呼吸微微一顿:“爵士,我……我非常感谢您,不仅仅是为了那几篇在巴黎报纸上的辩护,也是为了您又给了我一次和李斯特一较高下的机会。”

  “你不必谢我。”亚瑟笑着招手示意塔尔贝格坐下:“机会只是舞台的一半,另一半是要靠您自己拿下的。”

  塔尔贝格的脸紧绷着,指尖也不自觉地攥紧了节目单。

  亚瑟看到他这个样子,忍不住笑着问道:“还在想贝尔乔约索公主慈善音乐会上发生的事?”

  “毕生难忘。”塔尔贝格咬着牙回道:“虽然巴黎的报纸上都说,李斯特与塔尔贝格同为胜者,那是双赢之局,无人败北。但大伙儿对此都心知肚明,输了就是输了,我完全没有必要强行骗自己。对于李斯特的演出,我瞠目结舌,并且愿意承认我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演奏。但是,这不代表我会甘拜下风。”

  亚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给自己太多压力,你还年轻。”

  塔尔贝格深深吸了口气:“我明白,爵士,但您知道,舞台和观众总是无情的。”

  他抬起头,试图挤出一个微笑,但脸上的神色却比方才更苍白了。

  亚瑟望着他摇了摇头:“别太苛责自己,西吉。至少那场慈善音乐会并非全然让人痛苦。我听说当晚的募款金额相当可观?甚至就连巴黎的报纸都在事后夸赞你与李斯特为意大利流亡者们做出的贡献。”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想必那些钱,如今也派上了用场。在法国的意大利流亡者……他们的处境实在令人唏嘘。”

  塔尔贝格抿了抿嘴唇,他显然没有注意到英国老条子的不怀好意:“是的,那恐怕是那场音乐会中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地方了。您知道吗,爵士?我后来还收到了马志尼先生的感谢信。”

  “喔?”亚瑟的身体微微前倾,神色依旧平静:“那位意大利流亡者的领袖?”

  “没错。”塔尔贝格点了点头:“他在信里感谢了我,说那笔款项帮助他们在马赛设立了新的印刷机,还为流亡的烧炭党志士们支付了食宿。那封信很短,却让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意义。或许……有时候音乐不该只是为虚荣和掌声服务。”

  亚瑟的嘴角动了动,像是在微笑:“您说得对,西吉。音乐如果不能改变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个人的命运,那它就太轻了。”

  他顿了顿,轻描淡写地接道:“那封信……您还留着吗?”

  “当然留着。”塔尔贝格回过头为亚瑟倒了杯茶:“我一向珍惜这样的信件。”

  亚瑟轻轻点头,羡慕道:“真希望有机会能看看那封信。我虽然也收到过粉丝来信,但我收到的那些信笺就算加在一起,也不如你的这一封有分量。”

  塔尔贝格微微一笑,似乎被触动了:“等演出结束后,您要是想看的话,我请人把信送到您府上。作为您帮助过我的谢礼,也算是……纪念那晚的事情。”

  “我很荣幸。”亚瑟缓缓起身,理了理袖口的白手套:“那我就不打扰你准备了。西吉,今晚请记住一件事,伦敦的观众对李斯特可没有滤镜,只要拿出你的全部实力,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塔尔贝格起身送别道:“明白了,爵士,我也提前预祝您的新曲首演顺利。”

  亚瑟推开更衣室的门,白金汉宫的长廊里一时显得格外寂静。

  他回头看了一眼,塔尔贝格正俯身整理乐谱,他的肩膀微微绷紧,像是尚未放松的弓弦。

  亚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沿着铺着红毯的走廊向前走去。

  外头的空气要清新得多,相较于更衣室,这里更能让他的头脑保持清醒。

  他刚转过拐角,就看见一个男人靠在墙边,正对着嘉宾席的方向骂骂咧咧,语气充满了德意志小市民式的焦躁与滑稽。

  “天杀的命运!连在白金汉宫也逃不过!”

  亚瑟挑了挑眉,忍不住笑了:“我真没想到,海因里希,你连在女王的宫殿里也能找到发牢骚的理由。”

  海涅一惊,他扭头看去,发现来人是亚瑟后,才放松了下来:“该死!亚瑟,你根本不知道我刚才看见了什么!万幸我今晚只是冒充你的随从,而不用一板一眼的坐在嘉宾席上。”

  亚瑟走近几步,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你看见本杰明了?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他收到了今晚音乐会的邀请函了吗?”

  “本杰明?本杰明·迪斯雷利?那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还不值得我这么大动肝火。”海涅正了正自己的领巾:“我看见的是我的表妹夫!”

  “表妹夫?”亚瑟眨了眨眼,完全没料到这个答案:“你是说你的情敌?曾经的?”

  “是的!”海涅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但怒气却丝毫不减:“那个道貌岸然的莫谢莱斯!您知道他吧?伦敦爱乐协会的音乐总监!伦敦音乐学院的教授!他今晚也在这场音乐会上!”

  亚瑟闻言愣了半晌:“等等,你的意思是,伊格纳兹·莫谢莱斯,就是你的表妹夫?”

  “不然呢?”海涅眼中闪过一种夹杂着屈辱与嫉妒的神情,恨恨地说道:“他娶了我表妹,我那可怜、天真、还在弹舒伯特小夜曲的表妹!一个德累斯顿的少女,当时她才二十岁不到,就被这个老家伙骗走了!”

  亚瑟觉得海涅这番话说的并不公正,因为他记得莫谢莱斯好像是三十岁的时候结婚的,虽然三十岁不算小,但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老家伙吧?

  但虽然他心里这么想,但是为了防止自己生出“德意志痔疮”,他只得向海涅屈服了。

  亚瑟微微仰头,似乎在憋笑:“我倒是听说莫谢莱斯夫人弹琴极好。”

  “她当然弹得好!”海涅哼了一声:“那是我手把手教的!”

  说到这里,海涅似乎有些颓丧:“我的表妹,如今就坐在莫谢莱斯的身旁,穿着巴黎的高档时装,在白金汉宫观赏欧洲顶级音乐家的演奏,而我,却只能用随从的身份混进后台!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亚瑟闻言,实在是憋不住痔疮道:“这起码说明你的表妹没嫁错。”

  “亚瑟!”海涅禁不住想要咆哮:“这可不是签几张账单就能揭过去的事!”

  正当海涅即将暴走之际,埃尔德的腔调忽然在走廊尽头响起:“姑娘嘛,哪里的姑娘不是姑娘呢?海因里希,你何必纠结这个?”

  “该死的!”海涅翻了个白眼:“你少来插嘴!你连浪漫都不懂!”

  “浪漫?”埃尔德耸了耸肩:“或许我确实不懂,但我懂港口。港口的姑娘和你表妹一样,她们也都喜欢会弹琴的男人,可一旦有男人能带她们离开,她们就不会再唱你写的歌了。”

  “你闭嘴!”海涅涨红了脸,几乎想要冲上去拽住他的领子。

  亚瑟急忙伸手拦他:“好了好了,海因里希,你别真跟埃尔德一般见识。他的嘴总是比脑子快两步,你总不能和他学吧?”

  海涅气呼呼地松开了手:“我表妹不一样,她可不是那种肤浅的女人!”

  埃尔德本想再调侃两句,可他看海涅气性这么大,完全不像是大仲马那样开得起玩笑,于是只得作罢道:“罢了,海因里希,今晚演出结束后,去莱斯特广场,我请你喝一杯。如果到时候你还坚持姑娘们确实不一样,那我就向你道歉。”

  亚瑟望着这两位不省心的朋友,禁不住摇了摇头:“莱斯特广场?我劝你们还是悠着点吧。”

  “怎么?怕我们喝多了惹事?”

  “惹事是轻的。”亚瑟警告道:“最近由于利奥波德访英,内务部和外交部对伦敦的治安情况都盯得紧,莱斯特广场这种案件频发的区域自然是苏格兰场的重点监控对象。如果你们非去不可,记得提前打个招呼,让苏格兰场知道一下情况。”

  亚瑟话音刚落,忽然从音乐厅方向传来一阵热烈而轻快的弦乐声。

  弦乐齐鸣的那一刻,整座宫殿的空气都被震得轻轻颤动。

  亚瑟停下脚步,神情微变:“开始了。”

  那是《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的序曲,歌剧大师罗西尼的光辉之作,也是今晚音乐会的序曲。

  ……

  礼乐厅内灯火辉煌,水晶吊灯垂悬在穹顶之下,光线如涌动的金流。

  空气里弥漫着蜡烛与玫瑰花的混合香气,乐声自舞台正前方汹涌而出。

  嘉宾席最前方,最中央的座位上,是年仅十八岁的维多利亚女王。

  今晚她挑了一身夺人眼球的淡金色丝缎礼裙,胸前别着象征着嘉德骑士团团长地位的嘉德星章。

  而她的右侧坐着的利奥波德一世今天则选择以比利时军礼服示人,银线绣边,胸前一字排开四枚勋章。

  利奥波德获得的勋章并不在少数,但今晚他选择佩戴的勋章明显精挑细选过,除了象征着比利时利奥波德骑士团团长身份的利奥波德大十字星章以外,还戴上了英国颁发的嘉德勋章、巴斯勋章以及汉诺威王国的皇家圭尔夫勋章。

  而坐在他身边的,正是比利时王后、法兰西的露易丝-玛丽·德·奥尔良公主,万幸她的脸型受父亲路易·菲利普的影响不多,看起来没有那么像是鸭梨,否则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这种打击确实太大了。

  《比利时的露易丝-玛丽王后肖像》德意志画家弗兰茨·克萨韦尔·温特哈尔特绘于1841年

  而维多利亚左侧的位置则由她的母亲肯特公爵夫人占据。

  肯特公爵夫人仍是一贯的浮华打扮,颈上堆叠着珍珠与紫晶。

  她面带微笑,偶尔与身旁的阿德莱德王后低声交谈,看起来在女儿继位以后,两人的关系确实缓和了不少,至少在公开场合,肯特公爵夫人已经不再会对阿德莱德表示嫉妒了。

  至于阿德莱德王后,她的模样依旧憔悴,看起来似乎还没能够从丈夫的离世中走出,她并不常插话,只是偶尔会在乐章起落间轻轻点头,看起来就像是在为科斯塔先生的指挥伴奏。

  而他们身边坐着的,则是一众王室成员,剑桥公爵即格洛斯特公爵夫妇以及维多利亚的几位老姑姑。

  在本场音乐会当中,能与王室成员并排的,唯有那些曾在拿破仑战争中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们。

  其中打头的,便是滑铁卢的英雄威灵顿公爵了。

  老公爵端坐在中央偏右的位置,紧挨着利奥波德夫妇,他的背依旧挺拔,只是每当乐曲进入高潮,他便微微皱眉,似乎在努力分辨音符的层次。

  利奥波德看见威灵顿公爵这个模样,忍不住起身与妻子换了个位置,探着身子向他搭话道:“您能听清演奏吗?”

  威灵顿公爵闻言,开口道:“我在努力,陛下!” 大不列颠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