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师尊明察秋毫。弟子……弟子确有一事,思虑良久,不吐不快。”
她停顿一瞬,组织语言,继续道:“雷师弟……年岁远长于弟子,人生阅历、处事经验,乃至……对道法的悟性,皆非弟子所能及。
弟子……弟子仅仅因入门稍早,便忝居师姐之位,每每思之,常感惭愧难安。
长此以往,恐于师门伦常、修行次第皆有窒碍。
此次恶战,更让弟子看清与雷师弟之差距。故此,弟子恳请师尊……”她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恳请师尊,革去弟子师姐名分,改立雷云升师弟为大师兄!弟子……甘愿居其后,为师妹!”
此言一出,一旁的雷云升脸色顿变,急忙上前一步,就要开口:“师尊!师姐!此事万万不可!师姐她……”
然而,他话未出口,便对上齐云那双含笑的眸子。
那目光平静如水,却仿佛蕴含着无形的力量,将他急切欲辩的话语暂时压了回去。
齐云脸上笑容不变,看着宋婉,缓缓道:“婉儿,你所说雷云升年长识广、悟性不凡,确是实情。”
他语气陡然一转,变得严肃起来,目光如电,直刺宋婉心神:“但是,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收你为记名弟子时,便告诫于你,修行之道,如逆水行舟,最为讲究的便是一颗勇猛精进、当仁不让之心?
正式将你列入门墙,授你《五行惊雷剑》时,所立第三戒律,乃是‘懦气胆怯’!
我且问你,此刻你主动请辞师姐之位,言辞虽恳切,理由虽充分,然究其根本,究竟是真心认为伦常当如此,还是……你内心深处,畏惧自身才德不足以匹配其位,害怕承担大师姐应有的责任与期望,故而干脆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主动退位让贤,以求心安?”
齐云的声音并不高昂,语气也依旧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在宋婉的心防之上。
她本就因受伤而苍白的面容,瞬间血色尽褪,随即又在极度的羞愧与自省冲击下,猛地涌上一股异样的潮红,娇艳欲滴,却更显脆弱。
她胸口剧烈起伏,喉头一甜,竟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哇”地一声,咳出了一小口瘀血,身形摇摇欲坠。
一旁的雷云升见状,下意识伸手欲扶,但手伸到一半,瞥见齐云淡然的神色,又硬生生止住,眼中满是担忧。
宋婉强忍着头晕目眩与胸腔的痛楚,“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弟子……弟子惭愧!师尊教诲,字字如刀,剖开弟子内心怯懦!
弟子……弟子确是被师尊言中,心生畏惧,只想逃避,未曾谨遵师尊教导勇猛精进之旨!请师尊重罚!”
她伏地不起,肩头微微耸动。
齐云这才将目光转向焦急万分的雷云升,问道:“云升,此事,你如何看待?”
雷云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纷乱,恭敬回道:“师尊,师姐所言,虽有自谦与一时迷惘之处,但其情可悯。
依弟子浅见,名分序列,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乃是同门同心,共参大道。
师姐天资聪颖,根骨上佳,只是年岁尚轻,偶有彷徨,亦是人之常情。
漫长道途,谁无迷时?弟子虚长些年岁,多些阅历,并非什么值得夸耀之事。
师姐入门在前,道心本净,此番只是一时尘蒙,稍加拂拭,必能重现光明。
万望师尊体恤师姐伤势初显,心境激荡,宽恕其无心之失。”
齐云听罢,微微颔首,看向跪伏于地的宋婉,淡淡道:“婉儿,你都听到了?”
宋婉哽咽道:“弟子……听到了。”
“感受如何?”
“唯有……惭愧!”
“《道德经》有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
修行速度,根骨天赋,固然有别,然道心之坚凝,方是决定能行多远之根本。
《清静经》亦言:‘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你二人道途不同,婉儿你剑走偏锋,求的是锐意进取,如金似火;云升他厚积薄发,求的是根基稳固,如水似土。
道路既异,岂可简单以进境快慢论高下?
互相比较,徒乱心意,乃修行大忌!”
他目光如炬,看着宋婉:“你此番道心不稳,根本缘由,并非实力不济,而是平日道藏读得太少,思悟不够!
未能真正理解‘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的深意。
一味比较,便是着相,便是未能‘自知’,更遑论‘自胜’!”
“念你初犯,且有伤在身,罚你自明日起,清扫上山主路石阶,直至山顶宫门。
手持扫帚,一步步走,一阶阶扫。
此举非为苦役,乃是让你于劳作之中,体悟寻常,拂去你道心上因比较、因怯懦而蒙上的尘埃。
每日需与宫内众人一同做早晚课,诵经静心。
在此期间,除早晚课诵经外,不可修行,亦不可开口言语。何时尘尽光生,时机一至,你自然知晓。”
宋婉闻言,心中虽仍有苦涩,却更多了一种明悟与坚定,她再次叩首:“弟子……领罚!谢师尊教诲!”
齐云又对雷云升道:“云升,你伤势亦需调理,好生休养,稳固此番感悟。”
“是,师尊。”雷云升恭敬应道。
“去吧。”
二人再拜,随即相互搀扶着,缓缓退出北帝殿。
就在他们即将踏出殿门门槛时,齐云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那个从山城来的王响,既然心诚留下,便让他在游仙宫挂个名,与寻常执事道士一同起居劳作,受云升管辖。
至于其他,看他日后缘法。”
雷云升立即停下脚步,转身领命:“弟子明白,定会妥善安排。”
待二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北帝殿内重归寂静,唯有香炉中烟气笔直如柱。
齐云负手而立,仰望着那尊面容威严、隐泛玉光的北帝神像,目光幽深,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天光穿透青城山的薄雾,蜿蜒而上的古老石阶便迎来了一道令人过目不忘的风景。
那是一位身着玄黑道袍的年轻女冠,袍袖在微风中轻扬,宛如水墨画中走出的仙女。
她手持一柄几乎与人等高的竹扫帚,自山门始,一级一级,向上清扫。
竹帚摩擦石面,发出富有韵律的“沙沙”声,不疾不徐,仿佛与山间的风声、鸟鸣、松涛应和成一首古老的歌谣。
她的动作专注而缓慢,每一次挥扫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虔诚,仿佛拂去的不是落叶尘泥,而是蒙在心头的尘埃。
上山的香客游人络绎不绝,目光各异。
有虔诚的老妪,见她额角沁出细密汗珠,于心不忍,颤巍巍递上盛满水的水壶或干净的粗布汗巾,她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柔和却坚定地摇头,继续专注于手下那一方天地。
有好奇的稚子,学着她的样子,拿着小树枝在她身后胡乱比划,见她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多时便失了兴致,嬉笑着跑开。
亦不乏一些青年旅游之人,见其容貌明丽,气质清冷如空谷幽兰,便忍不住上前,或轻佻出言,或刻意阻挡。
面对这些纷扰,宋婉始终如同入定的禅僧,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紊乱。
那些纠缠之人,见她恍若未闻,自觉如同对着顽石言语,大多讪讪离去。
偶有不知进退、欲行拉扯的,不等宋婉有所反应,自有隐在附近、负责巡山的精干道士迅速现身,客气却不容置疑地将人请离。
王响得了雷云升的吩咐,负责为宋婉送一日三餐。
他虽未能得见齐云本人,但能留在游仙宫已是意外之喜,故而做事格外尽心。
每日,他提着食盒,默默走到宋婉清扫路段下方干净的石阶旁,将饭菜一一摆好,然后便退到不远处的松树下,抱臂而立,目光警惕地扫视过往行人,主动为她隔出一方清净。
宋婉对此并无言语,只在间歇时默默用餐,他便在她吃完后,默默上前收拾妥当,悄然离去。
日升月落,风雨无阻。那袭玄黑道袍,日复一日地出现在苍翠山色与灰白石阶构成的画卷里。
道袍的边角已磨得发白,沾染了山间的尘土与露水的痕迹;原本白皙的肌肤在日晒风吹下,略显憔悴,却更添几分坚韧。
而最显著的变化,是她的眼神,那双曾因迷惘而略显黯淡的眸子,在经年累月的沉默与劳作中,仿佛被山泉洗涤过,褪去了最后一丝浮躁、怯懦与与人比较之心,变得愈发清澈、沉静、深邃,映照着山间的云来雾去,松青石古。
这一日,黄昏时分,她扫至半山一处平台,暂歇片刻。
倚着石栏,眺望脚下层峦叠嶂,云海翻涌。
山风拂过,带来松针的清香与湿润的泥土气息。
她看着自己掌心,又望向那被日日清扫、洁净得几乎能映出天光的石阶,心中忽有所感。
“初执扫帚时,心在身外,耳听八方,目观六路,在意他人眼光,辨析言语机锋,扫的是阶上之尘,亦是心头之扰。
如今,帚动心不动,耳中唯有风声扫地声,眼中唯有眼前方寸地。
原来,扫去落叶,方能见石阶本色;拂尽心尘,始得见本来面目。
这上上下下、无尽往复的石阶,何尝不是修行之路?
不急不缓,不弃不执,一级净,则心安一级;一日扫,则心澄一日。山高路长,道在脚下,亦在帚下,更在此刻清明一念之间。”
山中岁月长,清风、明月、松涛、鸟鸣是常伴,亦是见证。
她的心,在这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中,慢慢沉静,渐渐空明,仿佛真的与这亘古青城的山石林木、呼吸韵律融为了一体。
道起五脏观:我在九十年代当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