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垂手侍立在下首,将所探知关于李逸尘的讯息,一五一十,清晰禀报。
“陛下,李逸尘乃陇西李氏姑臧房一远支子弟,其祖上最高官至沧州别驾,家道早已中落。”
“其父李诠,现任国子监从八品下博士,清望尚可,权柄全无。李逸尘本人,三年前以门荫及才学入选东宫伴读,时年十八。”
“其入东宫以来,行事低调,谨小慎微,记录在案之言行,并无出奇之处,甚至可称……平庸。”
李世民静静听着,手指在御案光滑的木质表面缓缓划过。
王德继续道,声音平稳无波。
“先是太子性情骤变,于两仪殿对峙张玄素时,据查,当日最后觐见太子者,便有李逸尘。”
“其后,太子殿下在山东赈灾,是由李逸尘率先发现当地县令崇中作梗,深夜潜入当地农户王老五家中,审理案情,打开了局面。”
“此外,”王德稍作停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
“东宫近日试行之文书分类处理新法,效率卓著,太子及詹事府属官皆交口称赞。此法,正是由李逸尘首倡并具体拟定细则。”
李世民的目光锐利起来。
一个家世清白、过往平庸的年轻伴读,却在太子近半年来的剧变中,身影频现。
尤其是那文书处理之法,看似小道,却直指政务运转之痼疾,非通达实务、心思缜密者不能为。
这与之前那个“平庸”的李逸尘,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号。
“其人性情如何?”李世民问道。
“回陛下,据多方观察,李逸尘年纪虽轻,然性情沉稳,不尚虚言。”
“得太子重任后,亦未见张扬,依旧恪守伴读本分,与同僚交往淡泊,未曾结党。”
“此次献文书处理之法,亦是以辅佐太子、提升东宫效率为名,并未借此揽权或刻意彰显己功。”
李世民微微颔首。
不居功,不揽权,沉静务实,这倒是与他展现出的能力相符。
或许,此子以往是藏拙?
或是近来突然开窍?
世间确有晚慧之人。
至于其背后是否另有隐情,是否与那“高人”有关……
李世民目光深邃,眼下线索纷杂,尚难断定。
但此子之才,已堪一用。
“传朕口谕,”李世民沉吟片刻,开口道,“召东宫司仪郎李逸尘,即刻至两仪殿见驾。”
内侍领命,匆匆而去。
旨意传到东宫时,李逸尘正在詹事府文书房内,与几名书吏核对新法施行后的文书流转记录。
闻听皇帝召见,他手中动作微微一滞,随即面色如常地放下卷宗,对身旁略显愕然的窦静、杜正伦拱手一礼。
“窦公,杜公,陛下召见,逸尘需即刻前往。”
窦静与杜正伦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皇帝直接召见一个从七品的东宫司仪郎,这可是极为罕见的恩遇。
“逸尘速去,莫要让陛下久等。”
杜正伦颔首道。
李逸尘不再多言,整理了一下衣冠,便随传旨内侍走出文书房。
他心中迅速将可能应对的问答过了一遍,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
步入两仪殿,一股庄严肃穆之气扑面而来。
李世民并未端坐于龙椅之上,而是负手立于殿窗之前,眺望着远方。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玄色的常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其身姿挺拔,不怒自威。
“臣李逸尘,参见陛下。”
李逸尘趋步上前,依礼参拜,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片刻沉寂后,李世民才平淡开口。
“平身。”
“谢陛下。”李逸尘依旧微微垂首,目光落在御前数步远的地面上。
这是臣子应有的恭谨。
“朕听闻,东宫近日试行一套文书处理新法,效率提升显著,此法出自你手?”
李世民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此法确由臣草拟。然能顺利施行,全赖太子殿下决断,及詹事府窦公、杜公与诸位同僚鼎力推行,臣不敢居功。”
李逸尘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功劳归于上峰与同僚。
李世民不置可否,走到御案旁,随手拿起几份已经过初步分类、贴着不同颜色标签的奏疏。
“依颜色分门别类,区分缓急,集中处理……思路倒是清奇。你且与朕说说,此法精髓何在?又如何确保其行之有效,不至流于形式?”
李逸尘略一沉吟,便条理清晰地阐述起来。
“陛下明鉴。此法精髓,在于‘事前定规,事中循迹,事后可查’。”
“其一,分类之标准需明确统一,非依来源,而依内容性质与紧急程度,使杂乱文书各有归置。”
“其二,标签标识须直观醒目,使人一目了然,便于优先处置紧要事务。”
“其三,需辅以流转记录,明确文书自接收、分类、批阅、执行至归档之全过程,权责清晰,环环相扣,如此可免积压、推诿、遗漏之弊。”
他顿了顿,见李世民并未打断,便继续道:“至于确保有效,关键在于执行与监督。”
“需有专人负责初始分类与标签粘贴,确保准确。需定立章程,规定各类文书处理时限。需定期核查流转记录,对延期、滞留者追因问责。”
“唯有形成定规,持之以恒,方能革除旧弊,提升效率。”
李世民一边听着,一边随手翻看案上已被分类整理的奏疏。
他注意到,那些关乎边镇军情、重大灾异、官员弹劾的赤色、黄色标签文书被放在最显眼处,而日常汇报、礼仪程序类的白色、褐色文书则另置一旁。
以往需要他耗费大量时间从头翻阅、自行判断缓急的步骤,确实被大大简化了。
“若将此法推行于两仪殿,你以为如何?”
李世民忽然问道,目光炯炯。
李逸尘心中一震。
他谨慎答道:“两仪殿乃陛下处理天下机要之中枢,文书之繁杂、重要性远非东宫可比。”
“若行此法,分类标准需更为精细严谨,负责分类之中书舍人、通事舍人等需严格遴选培训,确保其能准确把握文书轻重。”
“且陛下日理万机,此法或可助陛下更快梳理头绪,然最终裁决,仍需圣心独断。”
回答既肯定了方法的普适性,又充分考虑了两仪殿的特殊性,并将最终决定权归于皇帝,可谓周全。
李世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此子不仅有点子,更懂分寸,知进退。
“好。”李世民颔首。
“你既倡此策,便由你暂留两仪殿,协助王德,将朕此处积压之文书,依你之法,尽快整理出个章程来。”
“中书、门下当值之人,你可酌情调用。”
“臣,领旨。”
李逸尘躬身应道,心中并无半分犹豫。
接下来的两日,李逸尘便留在了两仪殿偏殿。
他并未大张旗鼓,而是先仔细观摩了两仪殿文书原有的流转模式,与几位当值的中书舍人、通事舍人进行了细致沟通,了解各类文书的特点和处理惯例。
在此基础上,他结合东宫经验,拟定了一套更适用于皇帝办公场景的分类细则和标签体系。
他亲自示范,指导书吏和内侍如何快速准确地分类粘贴,如何建立并填写文书流转登记簿。
整个过程,他态度谦和,解释耐心,遇到不同意见,也能耐心听取,择善而从,并未因身负皇命而盛气凌人。
其务实高效的作风,很快赢得了具体办事人员的配合。
李世民听取相关汇报,见李逸尘行事井井有条,调度得法,不过两日功夫,原本略显杂乱、堆积如山的御案,竟已变得秩序井然。
各类奏疏、表章分门别类,依缓急排列,旁边还附有简单的摘要标签和初步处理建议。
他尝试按照新的分类处理政务,发现原本需要耗费整个下午才能批阅完的文书,如今竟能在午膳前便处理大半,效率提升何止一倍。
那种掌控全局、游刃有余的感觉,让多年来习惯于在文山牍海中辛劳的李世民,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这种变化,实实在在,做不得假。
第三日傍晚,李世民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疏,看了看窗外尚早的天色,心中感慨。
他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王德,问道:“李逸尘今日还在偏殿?”
“回陛下,李司仪郎仍在核对今日文书流转记录,说是要确保无误方可。”
王德恭敬回道。
李世民沉吟片刻。
此子才具可用,心性亦算沉稳。
其献策之功,不小。
直接擢升其本人?
他毕竟是东宫属官,骤然提升?
他才刚刚晋升。
而且亦可能助长东宫之势。
赏赐金帛?又显得轻了。
“朕记得,其父李诠,仍在国子监?”
王德立刻心领神会。
“是,陛下。李博士在国子监任职已近十载,勤勉本分,学问扎实,颇受监生敬重。”
“嗯。”李世民点了点头。
“国子监博士,清贵则清贵矣,然终是闲散。御史台近日似有缺额?”
王德躬身。
“回大家,监察御史员额,确有空缺。”
“拟旨,”李世民不再犹豫,声音沉稳。
“国子监博士李诠,敦厚朴质,学行端谨,教习有方,擢升为监察御史,正八品上,即日赴任。”
“遵旨。”王德应道。
心中明了,陛下这是明升其父,暗赏其子。
简在帝心,莫过如此。
旨意传出,在李宅引起了轰动。
突然被擢升为握有言察之权的监察御史,虽品级提升有限,但权责与清望不可同日而语。
李逸尘得知父亲升迁的消息时,正在向东宫禀报两仪殿文书整理事宜的完结。
他面上露出恰如其分的惊喜与感激,向皇宫方向郑重行礼谢恩。
就在李诠走马上任监察御史,开始学习弹劾风闻之事的当口,一则消息传入宫中。
庐山东林寺高道,素有“玄真人”之称的张玄陵,奉召抵达长安。
李世民对于佛道之士,态度向来是既利用又防范。
道家讲求清静无为,与民休息,合乎治国之道。
其炼丹长生之说,亦对追求不朽功业的帝王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然而前朝炀帝崇信方士、耗费国帑的教训犹在眼前,使得李世民对此始终保持着一定的清醒。
此次召见玄真人,亦是听闻其精于养生,于丹道一途颇有造诣,想亲自探问一番。
这一日,玄真人于两仪殿偏殿觐见。
道人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目光澄澈,身着青色道袍,手持拂尘,步履从容,确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贫道张玄陵,参见皇帝陛下。”
玄真人行礼,声音平和,不卑不亢。
“真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李世民端坐于榻上,抬手虚扶。
“赐座。”
“谢陛下。”玄真人安然就坐。
殿内檀香袅袅,一时无人说话。
李世民打量着这位声名在外的道人,玄真人也坦然接受着皇帝的审视,神色平静。
“朕闻真人精研道法,于丹鼎之术,尤有心得。”
李世民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知真人于此道,有何见解?”
玄真人微微欠身。
“陛下垂询,贫道敢不尽言?丹道之说,源远流长,然其根本,不外乎‘性命双修’四字。”
“外丹者,以金石草药炼化,求延年益寿,乃至羽化登仙,此乃古法。”
“然金石酷烈,若火候不当,配方有误,非但不能益寿,反而戕害性命,古来求药而夭者,不可胜数。”
“故贫道以为,修道之本,当以内丹为要,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澄心寡欲,导引服气,使体内阴阳调和,百脉通畅,自可祛病强身,益寿延年。”
“外丹饵食,不过辅助之功,且需慎之又慎。”
这番话,并未夸耀丹药如何神奇,反而直言其风险,强调内修根本,倒是出乎李世民的预料。
他微微颔首。
“依真人之见,这外丹饵食,当真可使人长生否?”
玄真人摇了摇头,坦然道:“陛下,贫道修行数十载,未曾见得服食金丹而长生者。”
“彭祖寿八百,亦终归黄土。天地尚有穷尽,何况人身?”
“《道德经》有云:‘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陛下乃天下之主,肩担四海,若能使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此便是无上功德,胜似服食万千灵丹。”
“心系万民,便是最好的修行。若舍此根本,一味追求金石之药,恐非正道,亦有违天道好生之德。”
李世民目光闪动。
这道人,倒是有些意思。
不似那些一味吹嘘丹药神效、骗取富贵的方士。
其言谈间,自有一股超然气度。
“然则,朕亦闻,古之帝王,亦有求仙访药者。莫非皆虚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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